編者按:本文由本力根據國際知名經濟學家,新制度經濟學創始人之一,香港大學經濟金融學院曾任院長張五常教授在香港中文大學 60 年校慶深圳校友活動上的演講整理而成。
教育制度有高下
人類歷史上有兩樣重要的發明價值連城,而且都是20世紀40、50年代出現的。其中一個是半導體,另一個是DNA雙螺旋。這兩個可能是人類歷史上商用價值最高的發明。在半導體、數碼科技帶來的經濟利益方面,中國的表現絕佳。但是關於基因方面的研究,與半導體、數碼科技相比,中國目前還有差距。半導體、數碼科技領域,只要夠聰明,10年就可以有大成就,這正是馬雲、馬化騰的奇跡,但是對基因的研究,10年的努力是不夠的。
我們應該關注科研和創新,但更應該關注科研和創新背後的教育制度。
我的外甥是從事基因研究的,在他的領域,享有世界級的聲譽。我親生兒子研究西藥,也做得很成功。但我的外甥1971年申請香港中文大學卻沒有成功,當時校長親自向我道歉。至於我的兒子,我告訴他念書不需太好,因為我有辦法把他送進大學。結果他的大學入學考試考得一塌糊塗。但他進華盛頓大學之後,就變了,在學校3000畢業生裏考第一,後來又讀了兩個博士,現在做醫學研究。他的收入是我外甥的4倍。我的外甥和兒子在香港都是進不了大學的,但他們到了美國讀大學都很成功。所以香港的大學制度其實還是有問題的。
我自己連中學都沒念好。在佛山讀中學時,破過三項紀錄:其一,唯一從小學升初一後,竟然又從初一再降級去讀小六的人;其二,犯小過三次,大過五次;其三,是唯一被華英附小趕出校門的人。後來,我在香港皇仁書院三年級就又被踢出來了,就出去混了幾年,一邊做生意,一邊補習中學課程。我去UCLA念大學的時候已經24歲了,但後來居然只用了7年時間就變成大教授了。
這些反差,歸根結底是因為教育制度不一樣。
我記得在香港皇仁書院的時候,我問了老師一道題目,老師說:誰叫你亂問的,罰站!但是我1963年在UCLA聽赫舒拉發(J. Hirshleifer)講第一課時發現一個問題,我指出老師講的有些地方是錯的,他說你到黑板這邊來證明一下我錯在哪裏。
結果如何?大家奔走相告,只有幾天時間,全系都知道有一個天才學生。同樣的人,在不同的制度下表現是不一樣的,所以香港的大學制度要改。
地產升值有秘密
全世界最好的地方就在深圳,因為離香港很近,跟西方聯絡也方便。中國人聰明,有見識的人統統跑到這裏來了。
20世紀70年代的時候,在UCLA有一個著名的討論。肖耿教授的老師德姆塞茨(Harold Demsetz)也在場,阿爾欽(Armen Albert Alchian)在,我也在場。大家提出一個很簡單的問題,為什麼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地產的價格不斷地上升?為什麼人類以前沒有這個事情?為什麼會不斷地上升30年——到現在已經上升70、80年了,為什麼以前幾千年地產沒有這樣快速上升的現象?
以後才明白,答案很簡單:因為知識資產在市場里升得很快。西藥、半導體都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才開始出現的,這是打仗需要打出來的。有知識的人住到那裏,那裏的房地產就會起價,不管是什麼地區。中國的土地都升值了,每個地方政府都是要靠賣地賺錢的,香港也是靠賣地的,兩邊的土地制度差不多。美國就不同,因為美國的地不屬於政府,但香港的地是屬於政府的,所以香港財政是靠賣地的,內地也類似。
深圳是中國最好的地方,但最近有個別地方的房價竟然跌了四成,這樣下去,地方政府怎麼發薪水?如果房價太高,可以放多點土地出來,多建點房子,但樓價大跌後會帶來很大的困難。應該學新加坡,建一些比較便宜的房子賣給市民,而商品房,可以賣貴一點,讓大家都有錢賺,這應該是共同富裕的真正意思。
中國文化有厚度
中國人是能幹的,是聰明的。最重要就是我們中國的文化有厚度。你不要小看孔夫子、蘇東坡,他們了不得。
10多年前,諾斯、科斯等4個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還在世的時候,寫信來問我一個問題。你猜他們問的什麼?他們說,人類歷史上有5個古文化,希臘、埃及、巴比倫、羅馬、中國,4個都衰落了,但中國文化還在。5個古文化全部都衰落過,但為什麼中國文化還能夠再回來?
我給了他一個答案,中國文化深而厚。現在小孩子在小學、初中還在念孔子,還在念蘇東坡,還在學李白。小孩子念李白,要知道李白是唐朝的人,念書的小孩子每個都會背。這就是中國。所以,這種文化的厚度無可比擬。
學校教中國的文化,講蘇東坡當然是愛國。但莎士比亞也是對中國宏大文化的補充,全世界的優秀文化我們都可以享受。像李白那種人物,是人類歷史上僅有的。我常常深深感慨中國文學,如劉備、曹操的詩文,他們是在三國時代徵戰的風雲人物,竟然都是學者。
再舉另外一個例子。我65歲才開始學書法,到今天我還是繼續在寫,很多人教我。外國沒有這種文化的,說明中國重視文化。
中國有3000家私人博物館,我去了很多,但全部是空的,發生了什麼事?看不到有價值內容,很多博物館裏面擺的都是複製品。很多有價值的都在海外收藏家那裏。我因為自己要研究信息費用,就轉為做收藏否則搞不懂經濟學意義的信息成本。從1976年開始我收藏翡翠,後來轉去田黃石、古玉、書法。
經濟繁榮有奇招
現在我提幾點建議。
我曾經講過,深圳是地球中心,原則上應該是,但現實其實還不是,主要就是因為大學制度不好。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政府花了那麼多錢辦的學校,那麼多人在念經濟專業,文章數以萬計,但是一篇可以傳世的都沒有。中國人應該是可以做到的,我自己做到了,但我很多朋友都做不到,因為他們要數文章。要逼我寫好文章我也寫不出來的。我寫好文章之前,會有衝動,感覺有東西可以寫,然後忍不住才寫出來的。1969年,我開始研究合約經濟學,1983年才發表文章《公司合約的本質》。寫完之後,我激動萬分、仰天大笑,因為我知道這個文章是要傳世的。你要付出代價,機會不會亂來的。跟做生意一樣的,要有計劃。所以我個人認為,政府在教育方面要改進。
在房地產上,應該由地方政府來決定,上面不要打壓,樓市出問題,直接影響地方政府賣地,也會傷害整個經濟。我寫過一篇文章,認為中國經濟增長的秘訣是縣際之間的競爭,應該讓地方自己去自由發展。
1988年我帶佛利民去見國家領導人的時候,大家都同意中國要取消外匯管制,但當時的領導人不贊成馬上取消,要等等,理由是國內的價格是雙軌制,有些有管制,有些不管制,因此,中國的相對價格是不合理的。外國沒有雙軌制,價格是合理的。如果放開了外匯管制的話,外國的單軌制和國內的雙軌制會發生衝突。所以,應該先取消雙軌制,再考慮結束外匯管制。這一點是對還是錯?我認為還是有道理、有點分量的。為什麼現在還外匯管制?而且比10年前還要厲害。問題在於不解除外匯管制,永遠都達不到世界級!
40年前,因為中國經濟體量不夠大,外匯管制的不良效果還不是很明顯,但中國遲早還是要放開。大概五六年前試過,發現外匯管制一放開,外資就走掉了。結果開放了10天,馬上又撤回去了。外資走後會再回來嗎?能不能過這一關?這是關鍵。
我最近想到一個辦法,採取零關稅。假如零關稅,那外匯管制帶來的不良效果就消失了。看看數據就知道,與零關稅帶來的企業發展機會和經濟繁榮相比,中國的關稅收入其實不重要。實行零關稅的話,政府的關稅收入會減少,海關人員可能不願意。但應當不用擔心,可以去經商。我父親以前就是做海關的,後來去經商。
現在深圳的寫字樓空了好多,上海也空了很多。我跟你們打賭,如果採取零關稅或者取消雙軌制、外匯管制,不出一年,全國的寫字樓都會滿。你們要不要跟我賭身家?一定全滿!
要那麼多寫字樓乾嘛?我想,可能許多人以為政府要開放,所以才花那麼多錢去建辦公大樓。但一天不開放外匯管制,空置的問題就解決不了。商場空沒什麼好奇怪。商場受電商的衝擊很大,但許多服務還要去商場購買,所以現在越來越多的商場做美容、做餐飲,做小孩子的遊樂場。或者就是做名牌生意,但成功的名牌店也是很少的,我的一個朋友賣名牌傢具,他就成功了。
超越硅谷有可能
所以正面來看,中國人特別聰明,深圳的地理環境優越,但大學和教育是短板。從香港的情況來看,建好大學應該並不是如此困難的。是什麼原因阻擋了好大學?我不太明白。一個可能的原因是越戰之後搞壞的,因為當時大學開始要數文章。要數文章怎麼能夠寫出好文章?如果寫文章是為了升職,出傳世文章絕無可能。我當年問林毅夫的老師西奧多·舒爾茨(Theodore W. Schultz),拿到終身教授需要多少篇文章才行?我當時一篇文章沒有。我說一篇都沒有行不行,他說可以。我說怎麼樣才能變成大教授?他說:你不可以一句話都不講。就這麼簡單。越戰之後,一堆學者要發表文章,但應酬性的文章沒有前途。寫文章要有衝動,想到一個問題,覺得很有趣,坐下來很快就寫好了。但是,那個思考的過程是很慢的。
從深圳的情況來看,目前房地產莫名其妙不好,導致地方政府沒錢及降薪這一點,是很容易改的。關鍵要明白一點:為什麼樓價這麼值錢,就是因為知識資產的增值。要有地方能夠放進知識的價值。這是我們上個世紀70年代得到的結論:樓價上升是因為知識的價值。知識的價值永遠會反映到地價上。但也要提供一些比較便宜的房子給老百姓住,現在香港人也這麼做了。類似新加坡的居屋,也是可以考慮的。
正面來看,深圳全都是好的。不僅地理環境好,而且要想想,為什麼厲害的人都跑到深圳來?另外,就算深圳土地不夠,還有惠州,還有東莞。我可以確定:美國的硅谷應該不如深圳。硅谷人才鼎盛,但沒有工業的支持。但深圳除了有很多厲害的人才,還有工業的支持,這是難得的。這些工業製造業就在東莞,就在惠州,此外還有一河之隔的香港的支持,前途應該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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