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創立逾30年的亞洲青年管弦樂團能否打造出公認的品牌?──兼論指揮巴斯蒂安與小提琴手寧峰的表現

要提升香港在國際舞台上的文化形象,確實需要好好保留及加以鞏固樂團的演奏水準,那才能真正為亞洲區努力謀求出路的年輕音樂家,以香港之名,為他們貼上一個公認的品牌標籤。

每年暑假的其中一項音樂盛事,首選是已不經不覺經歷了33年的暑期音樂進修班──雲集亞洲年輕管弦樂學生及樂手,以香港這個基地為首,每年巡迴於世界不同音樂廳中演出的亞洲青年管弦樂團音樂會。經過了3年的疫情,樂團亦有避開香港這個閉關港,繼續栽培亞洲樂手於其他地方演奏,但2023年,樂團終於再次回到香港這個發源地,成為整個行程的其中一站。

記得大約是1989年,一則相當轟動的樂壇新聞出爐,一位美國樂評人及指揮,與英國小提琴大師曼紐軒(Yehudi Menuhin)一拍即合,繼在世界不同地域有歐洲青年管弦樂團(現為歐盟青年管弦樂團,European Union Youth Orchestra)及美國青年交響樂團(American Youth Symphony)等等之外,決定以香港為中心,創立亞洲青年管弦樂團(Asian Youth Orchestra),而該位美國人,就是樂團的創辦者及掌舵人龐信(Richard Pontzious)。樂團於1990年成立和首演,並於日本接受訓練。

亞洲青年管弦樂團源由

當年得到很多不同的官商名人大力支持,樂團起初已搞得有聲有色,但印象中,四周的迴響似乎不太看好這個暑期班,覺得這並不會長久。回顧80年代中後期,香港的經濟起飛,演藝文化表演愈來愈蓬勃,而栽培演藝及音樂人才的院校也落成,國際級的演奏家及樂團紛紛來港演出,甚至連世界級音樂學院的教授,都曾來港表演、觀聽本地資優天才,更甚隨團來港微服出巡……除了日本以外,香港當時在古典音樂的商業舞台上,的確比亞洲其他地方更為優越。龐信想到以香港為基地,匯聚亞洲年輕樂手訓練演出,再配伍世界級知名度高的演奏家擔任獨奏,無疑令香港在亞洲及歐美的音樂舞台上的知名度,大大提高。職業樂團要籌備好幾年才能成行巡迴演出一次,但亞洲青年管弦樂團卻年年周遊列國。

去年,香港的疫情還未穩定,樂團只往外地演出。但樂團過往的舊生會,卻找到音樂廳的檔期,自發穿起制服,舉行紀念已故掌舵人龐信的音樂會。2023年,樂團終於再以實名,在香港重會觀眾。但這一下重聚,最初的主領人卻永遠缺席了。

樂團2023年在歐洲及亞洲都演奏不同樂曲,香港這一站也有兩套節目。筆者選了第二場的演出。當中擔任獨奏的,為香港觀眾相當熟悉的小提琴家寧峰,而指揮則為這幾年與樂團緊密合作的年輕首席指揮巴斯蒂安(Joseph Bastian)。打開節目單,3首樂曲都應該對亞洲青年管弦樂團來說,不會太困難。年年有新血,合作亦會完全不同,即使導師團隊仍有舊班底,但每一屆,或應該說每一個學生的情況也不一樣。當然,最後還是要看指揮與這班年輕人的磨合。

《威廉泰爾》序曲

這是筆者第一次聽巴斯蒂安的指揮。在他的安排下,樂團在舞台上的排位,可以說頗為罕見。台前兩邊為小提琴組,也相當合理,不過這對團員的水平會更具考驗;中提琴組與大提琴組的位置對調了;但低音提琴組,卻逼爆於第一小提琴組的後方,對面第二小提琴組背後,與後台之間構成一大段距離,空空如也。不過,敲擊組在最後方一字排開,貼近合唱團底部的木構台壁,處於整個舞台與天花之間的最狹角區域,相當少見。

開首的羅西尼(Rossini)的《威廉泰爾》序曲(William Tell Overture)為第二晚掀開序幕。當晚樂團的大提琴首席,在獨奏的部分,演出相當具有份量,無論是基本功或音樂演繹方面,都已經是一位專業的音樂家水平。大提琴組與首席的合奏其實亦很出色。中段最澎湃的段落,銅管組與敲擊樂組的配合,對於整個樂團的平衡及氣氛的塑造,都令人非常滿意。之後英國管首席的悠揚演繹及長笛對答的二重奏片段,兩位團員的表現都很好。個人更喜歡英國管團員,對於自己角色主次、自然地順流穿梭的音樂修養。後半段銅管突然的介入,在指揮的帶領下,感覺很突然。小號的Fanfare也相當有力和穩定,敲擊組也整齊。整體上,樂團在後半部分的紀律與表現都不錯。

布拉姆斯的《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

作為亞洲區第二場節目的獨奏家,小提琴家寧峰,演奏布拉姆斯(Brahms)的《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是令人相當期待的事。寧峰當年還算初出茅廬,首次來香港就是與香港小交響樂團,合作這首作品。筆者當年作為座上聽眾,對於寧峰的演繹欣賞不已。這30年來,最令筆者感動的布拉姆斯的小提琴協奏曲演奏,為前蘇聯小提琴大師高根(Leonid Kogan)的兩個錄音版本。今次對於寧峰多年後捲土重來,由剛出頭冒起的新秀,到現在以大師身份站在年輕人面前,不禁希望聽到他有更高的水平。不過事與願違,寧峰一出場的狀態,已不那麼好。

樂團的引子不算特別優秀,不過都恰如其分。寧峰的獨奏部分,一開始也頗為混亂,音準與弓的控制有非常多的失誤,琴的發音有時更有「失聲」的情況、造句也變得愈來愈急躁。樂團在合奏上的互動也只有一般。到了發展部的慢樂段,再邁入顫音時,寧峰的演奏開始慢慢走回正軌,到了第二主題再現時,他要表達的深思細慮,已能隨心所欲地釋放。當演奏華彩樂段時,他已恢復狀態,往後的鋪排與情緒變化,已能完美演繹。因此,第二樂章的演繹,寧峰要表現布拉姆斯作品精神的光芒及浪漫情操,已能即時吸引到聽眾對於高歌的詩意,他在這一整個樂章的演奏,音樂感與美感無懈可擊。

木管組在主題合奏及和聲上,都算有不錯的表現,特別是巴松管的低調扶持,非常優秀。唯個人認為最重要的雙簧管片段,首席應該更為放膽地表現自己。不清楚在排練時,與指揮的溝通如何,但雙簧管的線條,也較為肥滿和平直,這較為可惜。不過,作為銅管樂器,某聲部在整個樂章中,經常出現的嚴重發音失誤,卻似乎與技巧水平有關。這一下,卻可對和聲及音樂線條的進行,潑了錯位的墨。指揮巴斯蒂安對於樂團音量及呼吸的控制上,處處以突顯獨奏為首,效果不過不失。第三樂章整體上,算是較為完美的演繹,獨奏與樂團之間的火花卓現,互動的感覺及雙方的技巧都乾淨俐落,節奏感亦強烈。

亞洲青年管弦樂團。(亞洲青年管弦樂團圖片)
亞洲青年管弦樂團。(亞洲青年管弦樂團圖片)

加奏兩首獨奏曲

寧峰加奏了兩首獨奏曲:西班牙作曲家Tárrega所寫的著名結他樂曲《阿罕布拉宮的回憶》(Recuerdos de la Alhambra)及巴格尼尼(Paganini)的《第一號隨想曲》(Caprice no. 1),兩者在弓法的運用上,都有相關連的特色。寧峰在《阿罕布拉宮的回憶》裏,小連頓弓加小跳弓的運用,造就出動人的旋律與伴奏,分弓的感覺,亦令旋律帶著純美的歌唱連貫性,音色漂亮,演繹嬌美俏麗。換個角度,充滿霸氣的《第一隨想曲》,他在琶音演變出來的跨弦連頓弓、及充滿彈性的弓根雙音及和弦,表現得非常亮麗飽滿!完全回想不到他是在狀態不佳的條件下,完美地完成充滿音樂感及高技巧的演奏!

柴可夫斯基《第四交響曲》

較為出奇的是,相比於上半場,休息過後的柴可夫斯基(Tchaikovsky)《第四交響曲》,樂團一開始的表現還是很不錯。指揮巴斯蒂安所訂的速度,令銅管組在音色和氛圍的表達都有很好的開端。弦樂組雖然未必有很高層次的抑揚頓挫,但豐厚度卻非常足夠。指揮經常控制着小提琴組的音量,但與整個樂團之間的平衡卻是合理的。中段木管組與弦樂的漫舞片段裏,定音鼓首席的充滿音樂感的拍子配合,對於氣氛幫助非常大。整體上的合作都令人滿意,每個聲部都算完美,直至樂章輝煌完結。

而在淒美的第二樂章,整體上,樂團成員對於音樂的感受,似乎就不那麼深入和強烈。木管組應該可以更加突出,但巴松管獨奏的主題小片段及長笛演奏的確頗為感人;圓號在底部的襯托,亦令人滿意。第三樂章《諧謔曲》的表現是比較參差的,弦樂組的撥弦其實不太齊整,整體的氣氛上落也不太足夠。中段的木管、銅管及定音鼓的小片段,平衡度相當好,但色彩變化就可以再深入研究。不過,短笛的獨奏,在表現節奏感及機靈的音樂氣質上,卻比起因為音量高尖而引人注目,更加出色。

在第四樂章,樂團的紀律性及齊整度,一開始已表現得相當好,敲擊樂組的專注與力量控制,水準很高。不過,礙於始終弦樂部分不太整齊統一,底層的和聲與線條便顯得相當渾濁,加上外框的銅管聲部,青春的激昂便造就了混亂。相反,敲擊組演奏鈸的樂手,如在一般情況下,會覺得氣場不足,但在這個情況下,卻巧妙地減少了過多的伸延聲響,不會再為樂團添上更多負累。大號的演奏,極具堅定的氣概,非常出色。當主題再現後,在指揮的帶動下,力量再增強,但效果卻已到了頂點,已沒有多餘空間發揮了。對於柴可夫斯基這首作品,於2023年的樂團來說,還有很多進步的空間。

出現這種情況,除了團員的分組合作外,其實也曾估計過,會不會因為「非常道」的舞台排位所致,令到聲部之間的溝通出了問題,也令音響變得平板而不夠立體層次;團員單憑看指揮,亦可能經驗未足,也可能這幾年的集體練習,無論是在學院或樂團,也太疏隔了吧。但指揮與樂團再加奏柴可夫斯基的《雙人舞》(Pas de Deux) 時,團員整體的領略性反而相當不錯,先不論技巧完美與否,但演繹的說服力來說,卻很有感染力。

亞洲青年管弦樂團海選海報。(亞洲青年管弦樂團圖片)
亞洲青年管弦樂團海選海報。(亞洲青年管弦樂團圖片)

自利利他的上佳平台

作為每年暑假培養亞洲新秀的「課外活動」,以香港作為總部的亞洲青年管弦樂團,過往參與過的學員,很多都成為了職業樂團的一員,並在高等音樂院校擔任導師。這個「選秀」活動,以往無疑是慧眼識英雄,成為不少亞洲區年青音樂家的伯樂。更重要的是,不同國家及地區的政府單位,都非常支持這個活動,令到各國增進不少聯繫與友誼。香港作為東道主,參與支持的個別人士與機構,更是為他們提供了一個國際性的商業推廣版圖。

基本上,這是一個「自利利他」的上佳平台,亦能有惠於有條件但未必有經濟能力的學籽。可是,要儲夠有水準的成員人數,卻有賴每年在學院裏,培養到多少出色的學生,又或者亞青是否吸引到他們前來選拔及接受訓練。基於樂團的國際性,要遷移基地,也不足為奇。

亞青在香港建立了超過30年,成為每年亞洲區一項重要的音樂活動,對於宣傳香港的音樂形象,讓樂團穩守於香港確實是很重要的事。要提升香港在國際舞台上的文化形象,確實需要好好保留及加以鞏固樂團的演奏水準,那才能真正為亞洲區努力謀求出路的年輕音樂家,以香港之名,為他們貼上一個公認的品牌標籤。

期待明年再見!

註:作者評論的節目為亞洲青年管弦樂團於2023年8月13日,在香港大會堂音樂廳舉行的第二晚演出。

原刊於「藝術當下」網站,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傅瑰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