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些年前在一個學術講座中，有位本地人類學教授在台上侃侃而談，完畢後我有些疑惑，問坐在身邊的前輩，「我不太聽懂她在說什麽？」前輩莞爾一笑，如此評論：「這是她的一貫特色。」
但我還是記得這位學者的激昂總結，大意是香港具有獨特文化地位，「殖民歷史給了她結實的骨架」，可以為中國內地提供豐富的跨地域想象。最好的處理方法就是不要干擾香港，給予其更多空間及自由，就好像國畫中的那一抹充滿想像的留白。
如此論述合理嗎？符合事實嗎？
回顧真實歷史及近年境況，如此思路肯定是脫離現實的誤導或濫調，是想當然的盲目類比。因為偏於南隅之香港並非中國這幅國畫長卷的「留白」，而是一塊相當特殊的「空白」。
畫中留白，談何容易
「留白」是中國藝術創作中的獨特手法，將之用於畫作，則是指為了使整幅作品的畫面及章法更為協調，而有意留下相應空白。如此既有助寫實，也予以寫意，可以增加想象空間。
唯此手法並不簡單，它必須與整體畫面互相協調，主次分明，才能相得益彰，達到意韻悠長，創意無窮之效果。要不然只能是一塊並不協調的空白，影響畫面效果。
那麽到底在文化上，香港是中國這幅畫作的「留白」，還是「空白」呢？我們不妨從港英時期的文化政策説起。
港英時代的文化策略
近年本地流行文化研究，也產生了不少獨特論述，例如某文青學者就對港英時期之文化政策有如斯正面評論：「殖民地時期，由於港英政府在文化、媒體方面採取不干預的寬鬆政策，為文化創作提供開放自由的表達空間，加上經濟發展迅速，社會繁榮富裕和地理環境上的配合，多方面的條件牽引下造就出香港80、90年代普及文化最輝煌的日子。」
「不干預」、「寬鬆」、「開放自由」等形容詞的確美好，戀殖情結的研究態度也可以理解，但卻很容易無視歷史事實，成了想當然的胡説八道。
其實早在1997年回歸前夕，香港資深文化人古兆申、文樓及梁秉中教授在〈文化回歸的理念與實踐〉一文中，已經對港英政府的文化政策，有着相當清晰，且基於事實的詳細鈎沉。
他們回顧了開埠以來的殖民地文化及教育政策，認為港英政府一直有高度目的性及選擇性的文化政策，那就是「抑制和瓦解民族主義及傳統文化，以雜取文化觀念來代替民族文化價值觀。」
有何證據？我們不妨引用3位資深文化人的洞察，看看港英政府的文化政策到底是自由寬鬆，還是早有部署？是希望香港成為有底蘊的「留白」，還是虛無的「空白」？
殖民地時期的教育文化策略
一、中小學教育
- 「理想的教育包括德育、智育及美育。但在殖民地時期的香港，政府只重智育，忽視美育，弱化德育，因為德育等人文學科必然涉及民族文化及民族主義，這不利於殖民地管治」；
- 「港英政府推行重英輕中政策，社會上長期崇拜英語，輕視中文，如此對於瓦解本港的民族文化及價值觀，效用極大」；
- 「在50年代中葉前，本港中小學課程中仍有公民科或中國公民科。50年代後，公民科在小學課程中被取消，歷史及地理等人文科目也被合併為社會科；在中學，公民科也變成了純知識性的經濟與公共事務科」；
二、社會文化政策
- 「香港的文化工作，則由行政主導的康文署負責，其關注範圍只有文娛康樂，卻無文化，是為了『紓解工作疲勞，提供良好勞動力，減少犯罪率，及促進社會穩定』，而非『怡情養性，提高生命品質』」
- 「在政府架構中既無宏觀的文化政策研究及執行部門，也無意訓練專業人員，大學也無此學科。即使在90年代有了藝術發展局，但仍堅守殖民地文化的總策略：以地方主義抵消民族主義，以雜取文化對抗民族主義」
- 「總的來説，港英政府在文化政策上既無長遠計劃，也無宏觀視野，更缺乏文化教育意義，而在價值取向上是重外輕中，重西輕東。這不但瓦解了民族文化的價值觀，也削弱了它對社會成員的啟迪作用」
三、後果如何？
- 「在如此文化政策下，中國文化和價值觀就難以在香港生根發展，如此也正合港英政府心意。因為殖民地政府所要塑造的，正是這樣一種文化形態──沒有歷史意識，對生命沒有遠大追求，對社會沒有人文歸屬的浮游份子」
那作為浮游分子有何後果呢？
- 「沒有民族文化價值觀的依歸，香港人對文化的選擇、吸收或再創造便無所憑藉，不辨主次」
- 「（這類缺乏核心內涵的群體）並不能從所謂的多元文化中獲得太多好處。他們所得到的，其實是以模擬、附和，或者盲目崇拜，隨波逐流為特色的雜取文化」
所以說，殖民地政府從未打算將香港打造成國畫中的「留白」，而是深思熟慮地將之變成淺薄空泛的「空白」。而戀殖學者所謂那開放寬鬆下的「輝煌文化」，主要還是來自商業及娛樂範疇，這一點我們可一定要弄清。
對於那些過分強調二元對立、逢中必反的群體來説，很容易將以上論述歸類於「大中華膠」而不屑一顧。既然如此，我們也不妨看看民主派的教育界大佬，也是立法會教育界功能組別前議員葉建源曾經是如何「大中華膠」地探討殖民地的教育政策。同時也可看看回歸後本地一些文化人對於文化回歸的憂心論述，從中可知特區政府在文化回歸上究竟有何作為。
這些都有助我們回答「留白」還是「空白」這個重要的文化問題，具體請看下文分析。
論香港文化內涵 2-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