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月前,剛剛欣賞過小提琴家卡華高斯(Leonidas Kavakos)演奏柴可夫斯基(Tchaikovsky)的《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對於他的演奏,一直以來給筆者的印象,都是過於乾淨整齊。但親身聆聽他演奏柴可夫斯基的協奏曲後,竟然發現他在這首作品的演奏風格,竟然帶點浪漫得來卻散漫的法國風情;而演繹柴可夫斯基音樂的最高境界,也就是帶點法式的朦朧精緻。當刻聽到他的演出,即時令人眼前一亮。
卡華高斯載譽歸來 獨奏會曲目皆法國風格
不出幾個月,卡華高斯載譽歸來,舉行一場獨奏會,但排出的曲目,竟然全部是法國的浪漫後期、或印象派的作品!不僅令人驚訝,亦突然開始懷疑,全晚都是法國風格的音樂,這位小提琴家可會吃得消?更何況,多年來好像從未聽聞過卡華高斯是精於法國音樂的專家!這一下,會否有點過於冒險呢?但筆者之前在柴可夫斯基《小提琴協奏曲》中,引證了他能夠隨心穿插法式浪漫於作品中,不妨又可以藉這機會再引證一次。但畢竟,「自行添加」,與「道地風味」,確實是天南地北的事情!雖然,卡華高斯的打扮習慣,確實又真的充滿一般法國居民的日常風格。今次他來香港演奏的鋼琴拍檔佩斯(Enrico Pace),為卡華高斯的多年音樂伙伴。獨奏家帶着自己熟悉的鋼琴伴奏演出,整個氛圍一般都很不一樣,這大概就是所說的「默契」吧!
第一首演奏的拉威爾(Ravel)的《A小調第一奏鳴曲,「遺作」》,一開始已感受到,他所展現的朦朧色彩,比起在網上看到他的舊視頻,表現得更加從容。雖然在發音上未算很完美,但在音樂的線條與表現,卻有如在黃昏後享受一杯茶一樣,相當無憂無慮,而且造句亦非常優美。佩斯的鋼琴伴奏,更加是寬鬆與朦朧,但在表現高音區甜美及低音區的「沉化」上,極充滿印象派的味道。卡華高斯在換弓方向轉接不同情緒上,均建基在如歌的前提上,音準也是建基於順勢的歌唱音階上,所以令聽眾聽得相當舒服;八度和泛音都很漂亮。
在更加冷門的浦朗克(Poulenc)《小提琴與鋼琴奏鳴曲》裏,卡華高斯依然能夠把可能會因為作品的素材較重的力量,保持在與剛才拉威爾作品的色彩,這到是令人大開眼界。在第一樂章中,他所展現的力量都只是飽滿的層次而已,並沒有因為放縱了力度而令法式的通透色彩消失,這是非常難度高的控制,亦與絕大部分人的演繹有着極不同的色彩;在可以動點手腳的樂段,卡華高斯更是乘機加添甜美優悠的法國味道,一點也沒有負擔的感覺,這在第二樂章裏非常明顯。佩斯的伴奏亦是甜甜而朦朧,更為卡華高斯舖好樂句的呼吸頓息的分隔。在第三樂章裏,卡華高斯反而找到很多趣味的點子與風格變數,令人想起史特拉汶斯基(Stravinsky)的芭蕾作品。獨奏與鋼琴伴奏在節奏上,帶出很激烈的重音,但在突然轉變的陰柔風格,兩人的合作可又是完全無間,令音樂在優雅的刺激、及慵懶的嬌媚之中遊蕩。卡華高斯的撥弦,音色上講求甜美有趣,多於強調節奏的準確。
下半場 將熱門曲目演繹出獨特風采
下半場兩首樂曲,相對地是比較熱門的音樂會曲目,而香港這一年,很多樂曲都會重複地在不同演奏者的演奏會中出現,所以比較和競爭可謂異常激烈。當晚也不例外。
卡華高斯演奏德布西(Debussy)的《G小調奏鳴曲》,在這首並非完全印象派的作品裏,不斷充斥着現代風格的元素,因此,卡華高斯並沒有強調色彩的變化,卻反而在音量的多層次水平方面,下了極大的心思。在第一樂章,整體而言,他在弓的運用上依然傾向較為飄移,但在處理突然冒出的激烈情緒時,塑造出激動而尖刻的氣氛,遠多於因為改變音量而出現的厚重感,這反而是相當困難而特別的演繹。第二樂章中,他機靈而輕鬆的氛圍佔盡了整個樂章的主體,令人聽得全無負擔;如歌的段落,也沒有刻意賣弄。鋼琴伴奏佩斯在作品中表現的如紗布一樣的透光音色,的確令聽眾非常著迷。不過,在整首作品裏,卡華高斯在運弓上也出現了一點點的差池,偶然給樂句「刮花」了。兩人的合作,就如之前在浦朗克的奏鳴曲中一樣合拍。
而在壓軸的法朗克(Franck)的《小提琴奏鳴曲》裏,卡華高斯在第一樂章的演繹,已與絕大部分小提琴家,非常不一樣。他也是沒有賣弄過任何可以強調歌唱性的機會,只用連綿的弓法去表達,加上在連句音符之間微小得接近零的小斷音,令整個音樂的主體句式,帶出自主的歌唱性,而不是人為的「演唱」。在這個本來令人非常容易感到厭煩單調的樂章中,因為重複的素材太多,但他的演繹反而令人感到非常舒暢。第二樂章裏,佩斯的鋼琴伴奏在翻滾的強奏樂句中,幾乎擺脫了所有的延長踏板效果,單靠手指技巧的演奏,乾淨俐落地把前奏主題奏出,更把容易掩蓋小提琴獨奏的疑慮,一次過掃光;他只在剩下鋼琴部分時,才去悉心地塑造鋼琴的音色變化。卡華高斯在這個樂章中,也有少量運弓上的瑕疵,但在展現漂亮的如歌旋律、及琴音的變化上,可謂相當精彩。不過,最令人大開眼界的,其實是在素材多樣化的第三樂章裏。
卡華高斯在這個樂章裏中,速度比一般其他演奏家的演繹稍慢,樂句的呼吸節奏變化留白亦相當多,令他自己的獨奏、佩斯的伴奏、甚至在場聽眾,在思維上,都有非常大的沉澱空間;心靈上,就有更大的空位,去接受往下來深思熟慮的內心演繹了。卡華高斯把這個樂章,分成多個部分去細味,段落分明,情緒變化相對更大更深,這是筆者自八十年代,第一次接觸這首作品時,由寇蒂斯音樂學院(Curtis Institute of Music)的教授羅珊德(Aaron Rosand)演奏,聽過最令人感動的第三樂章。佩斯的伴奏,亦一樣充滿了思維跌宕的演繹。而在最著名的第四樂章了,卡華高斯在甜美的愛情搖籃曲主題裏,與鋼琴伴奏都採取了最簡單的純潔理念,絕無丁點刻意凸顯浪漫的意圖,但音樂及音色的效果,卻出奇的配合,賞心悅目。中段較為激昂的素材段落,卡華高斯在音色上未如完美,但在鋼琴伴奏的最後幾個最容易出錯的八度及和弦裏,他在第二輪裏急急地切入,好讓鋼琴能最後能夠好來好去的「安全著陸」,這對拍檔在互相扶持上,友誼的最高境界,真的無話可說。
師承金高 極具感染力的音樂盛宴
卡華高斯說過,他是從老師金高(Josef Gingold)裏,學會這首奏鳴曲的。金高及羅珊德,均是小提琴大師易沙意(Ysaye)的大弟子;而易沙意,也就是當年接受法朗克這份結婚賀禮的小提琴家。所以,我們亦有理由相信,易沙意在婚禮過後,大概也應該曾與法朗克,研究過這首作品的演奏方式吧!幾年前,小提琴家Tasmin Little,與她在英國曼奴軒音樂學院(The Yehudi Menuhin School )的好拍檔、香港鋼琴家吳美樂,在這首奏鳴曲的合作,兩人完美而漂亮動人的演奏,可謂世紀級的演繹典範。今次,兩個大男人的浪漫,把扭捏減低了,留下的只是細心細眼的夢幻,亦別有一番韻味。
卡華高斯加奏了拉威爾更常被演奏的《G大調奏鳴曲》的第二樂章。這首作品之所以較普及,就是因為這個充滿美國怨曲味道的樂章。不過,卡華高斯奏起來,並不如其他小提琴家一般的演繹風格:既不夠怨、亦不夠blue、也不夠放、滑音更是少無可少。不過,一直以來,就如筆者,眼光都被絕大部分已定型的演奏拖着走,差點兒已忘記,拉威爾是法國人,而不是美國人;而他的作品風格是華麗貴氣,而不是激情剛烈!卡華高斯在前半部,平淡懶洋得令人咋舌,原來,他大玩的是「頹廢」!而到了中段開始有大量的撥弦樂段及強奏,他就開始推進到一個潑辣的氛圍,就像在酒吧裏的微醉頹廢青年,被人刺激幾句,就開始慢慢發難,不反駁不成一樣!而理虧後,又再頹廢得就像一束凋謝的花草!原來,在卡華高斯手上,作品可以這樣玩,這的確非常有趣!而他的撥弦,齊整而硬朗的音色,亦極具有感染力!之後他們亦加奏了另一首抒情樂曲,但找不到是不是佛瑞(Faure)的小曲,不過卡華高斯用上弱音器的琴音,把朦朧的色彩,再推上了幾個層次,令聽眾在最沒有負擔的美麗旋律中,舒舒服服地離開音樂廳。
後記
雖然在柴可夫斯基的《小提琴協奏曲》中,已聽得出卡華高斯的法式演繹,但當他大膽地推出一場從不為人所預料的專場演出後,聽眾大概要從新估計一下,到底卡華高斯背後,一共收藏了多少不為人知的秘技呢?
註:本文評論的節目為2023年10月23日於香港文化中心音樂廳舉行的卡華高斯小提琴演奏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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