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李鎮洲演舞台劇,是中英劇團製作的《我係香港人》,此劇的導演為高本納、蔡錫昌,編劇則為杜國威、蔡錫昌。時為1985年,正值中英談判之後,在社會引起許多回響,引發了香港不少文化人探討身份認同的熱潮。
劇本固然引起不少討論和反思;而李鎮洲在劇中,扮演的只是一個無名的角色,在演出的海報中,他獨坐在一張半中式、半英式的椅子上,一半藍、一半紅,一臉茫然的樣子,已成了時代的標記。當劇中的留學生唱起《在那遙遠的地方》那首歌,竟教人淒然下淚……聽起來,似乎很遙遠,卻又這麼近!
多年來,李鎮洲活躍於舞台上,或導或演,如《聖荷西謀殺案》(2009年)、《香港式離婚》(2010年)……我雖然看的不算多,但每次都有驚喜。
2017年,潘惠森自編自導《武松日記》,這位鬼才編劇,以喜劇手法重新塑造武松,邀得李鎮洲擔演武松一角,讓觀眾可以看到舞台上的打虎英雄,如何寫日記反思人生……
2019年,李鎮洲為香港藝術節委約的戲劇節目《九江》,既導且演,過足戲癮。
歲月悠悠,倏忽已是2023年。近日,他與香港話劇團再度合作,執導藝術總監潘惠森編寫的《從金鐘到莫斯科》,藉着這個機會,我來到話劇團的排練室,跟他聊戲劇,說人生……
誤打誤撞,跨進戲劇的天地
對本地戲劇稍有一點認識的,相信沒有人不知道誰是李鎮洲。可是,對他來說,跨進戲劇的世界,實在有點誤打誤撞。念書時,他沒有接觸過戲劇,直到讀完中學,偶然在大會堂觀賞話劇,看過杜國威寫的短篇《球》和朱克導演的《中鋒》……「原來舞台劇是這樣的,當時感到好有新鮮感。」
中學畢業後,他做過電路板、手錶裝嵌等工作。「有一日放工,在旺角行街,見到旺角合唱團招收會員,我便報名參加,玩了兩三年。」後來有團員,問他有沒有興趣做話劇,「我去到慈雲山另一個團員家中面試,讀了一段對白。」對方覺得不錯,還問他有沒有演過戲。就這樣,他在香港藝術中心的麥高利小劇場,演出卡繆(Albert Camus)的《正義之士》(Les Justes),飾演監獄長。
站在舞台上,感受到現場觀眾的反應,一份前所未有的滿足感油然而生,演完之後,他告訴自己,「演戲不是想像中困難,我可以做得到,而且揮灑自如。」自此,他展開了業餘演員的生涯。
其後,他進了海豹劇團,參演黃清霞導演的德國兒童劇《火車歷險記》,接着在海豹做兼職工作,處理一些聯絡、支票事宜。接着,他又演出了德國戲劇大師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的《人等於人》,布萊希特的表演形式、劇場美學,令他大開眼界,「我完全沒想過,演戲可以如此,劇場的想像空間,原來是無限的……這段經歷,實在好難忘!」他深受啟發,繼續留在海豹,辭去原來的工作,轉做全職員工。
至1981年,麥秋告知他中英劇團招請演員,建議他不妨一試。「我表示自己沒信心,因為我沒有受過正式的演員訓練,但他沒有理會,還跟我說中英的待遇。」聽說起薪點有4500元,抱着一試無妨的心態,他決定申請,結果成功了,成為中英的全職演員,同時被取錄的有孫惠芳,後來加入的,則有張可堅和羅靜雯。
懷緬過去,流金歲月在中英
在中英的日子,「最初的3個月,每天上Workshop,接受戲劇訓練,然後排戲,到學校巡迴演出。第一個戲,演的就是翻譯劇《水銀污染》(Drink The Mercury)。」演出的,除了李鎮洲,還有孫惠芳和黃美蘭,另有一個外籍演員,演一隻貓。
「當時的中英劇團,半年做學校巡演、半年做舞台製作。」踏上劇院的舞台,他在Macbeth(《弒君記》)中飾演一個小角色。
隨着演出的機會愈來愈多,他的自信心也加強了,「我終於找到了!戲劇,可以讓我發揮一己所長,也得到別人的欣賞和認同。」他對中英,很有歸屬感,於是便一直的做下去,一做便是21年,從演員做到助理藝術總監,曾跟不同的藝術總監合作。
高本納(Bernard Goss)在1985年開始擔任藝術總監,不少人說過,他任職期間,帶來了中英的黃金歲月。「高本納的凝聚力很強,是一位很有遠見的藝術家。他很熱心,對所有團員都愛護、疼惜,關心台前幕後的發展,協助各人找到自己的定位。不僅開設工作坊,向演員傳授演技方面的訓練,甚至還教導我們英文,就像一位老師。此外,他的關注點,並非局限於中英,而是整個劇壇的生態,希望努力作出推動。」李鎮洲坦言,那一年,他的進步很大。
「他的導演手法細膩,對劇本、角色的分析很深入,在他的身上,我學會了好多。他還鼓勵我導演《致有關人士》,講述香港弱能人士面對的問題。」這齣戲在學校巡迴演出,反響甚大。
當時中英劇團有很多海外巡迴表演,例如《我係香港人》就到過澳門、東南亞及澳洲演出。談及此劇,他說:「這個戲的內容,主要探討當時香港社會面對的問題,我也要反思自己的處境,對將來及身份的想法,然後將感受放入演出中。」
劇本原先選唱的是《龍的傳人》,但在排練時,李鎮洲認為《在那遙遠的地方》,更配合劇中人的感受,亦切合當時的感覺,於是提出修改提議。他據理力爭,導演、編劇亦接納了他的意見,就因為這首歌觸動人心,令不少觀眾下淚,至今難忘。
那些年,香港戲劇界以翻譯劇為主,中英劇團亦曾將不少外國經典劇作改編,例如《元宵》(Twelfth Night),著名翻譯劇作家陳鈞潤把莎士比亞的《第十二夜》搬到唐代廣州,無論劇中人物、地點、對白以至姓名也極為講究,被形容為香港戲劇史上一個重要印記。此外,還有《女大不中留》(Hobson’s Choice)、《禧春酒店》(Spring Fever Hotel)等,皆大獲好評;劇本皆由陳鈞潤將原著背景移植到東方,並融入本土元素,深受香港觀眾歡迎。
驀然回首,李鎮洲在戲劇圈的發展,已超過40年。「我最好的回憶,就在中英劇團,尤其是第一個10年,我覺得自己的創作力,可以發揮到個人的極致……」對他來說,無論是每一次的演出,還是面對的劇本,都會帶來新鮮感。
其中的一個戲,《閒角春秋》(Rosencrantz and Guildenstern are Dead),令他印象非常深刻,「編劇Tom Stoppard從莎劇《哈姆雷特》(Hamlet)中找來兩個閒角當主角,從他們的角度去看Hamlet這個人……非常有創意,好特別!」劇本由陳鈞潤翻譯,導演是毛俊輝。
回想起那段流金歲月,李鎮洲眼中流露出追憶、眷戀的神情。
進修學藝,享受舞台的演出
在中英經歷一段時間後,所謂演而後知不足,李鎮洲覺得自己需要啟發和指導,遂萌生到外地進修的念頭。1990年,在藝術總監Chris Johnson的支持下,獲得帶薪進修的機會,他毅然跑到英國,跟戲劇導師Philippe Gaulier學習。
早在80年代,Gaulier已成立國際戲劇學校,每年都有不同地區的學生慕名而來學藝。「往倫敦學習,我以為可以去靜修,豈料,同期的還有詹瑞文、甄詠蓓、陳曙曦、陳麗珠和鄭綺釵等。我是留得最久的一個,有8個月之多。」他笑着說。
「Gaulier強調喜悅和好玩的重要性,他認為演員要找到內在的樂趣,縱使演悲劇,也不要愁眉苦臉,一定要enjoy,他最討厭演員以苦行僧的態度去面對藝術,經常揶揄Method Acting(方法演技)……」李鎮洲自言,受到Gaulier的影響,個人的心態轉變了,開始從生活上去改變自己。
「上課時,大多做即興創作(improvisation),他定下題目,學員便自行構思。他很嚴厲,也很厲害,如果你狀態不佳,未行到劇場中間,他就會說:”Stop! Go back!” 反之,學員演得Okay,Gaulier就會像個導演般,指導你做下去,而且還會給comment……」
回到香港後,李鎮洲感到壓力減輕了,不再背負沉重的包袱,更加享受自己的演出。他繼續留守中英,繼續演戲,成為劇場的中堅份子,他多次獲得香港舞台劇獎。
直到2002年,他選擇離開中英,「離開的原因,有環境因素,也有個人追求。在同一個地方,工作超過20年,實在是太長了,再沒有新意,我需要input。」
他繼而指出,「在劇團做全職工作,久而久之,人會變得比較封閉,甚至會對劇團以外的事,不感到好奇。成為自由身工作者後,增加了很多input與可能性。跟什麼人合作,做什麼題材,選什麼工作,也多了不少選擇。」他指出,跟以往相比,最大的分別,就是「自由」!
演而優則導,離團之後,他將工作重心轉移到導演方面。「我認為香港一定要有本地的劇本創作,也喜歡跟本地的編劇合作,例如潘惠森、莊梅岩、黃詠詩等,還有一位年輕編劇李穎蕾……」
李鎮洲執導她的第一個劇本《愛之初體驗》,「最初,我對這個作品感受不大,但在排練過程中,為我帶來莫大的驚喜,作品有好多留白的地方,慢慢才發掘出來,感受到它的力量。」發自內心的劇本,真情的表白,加上導演通透的演繹,難怪作品被傳媒譽為「2012年最令人難忘的嶄新原創劇本」。
談到舞台上的好拍檔,他道出了好幾個名字,「蔡運華、朱柏康、白只、陳淑儀……還有日本的松島誠,跟他合作,經常可引發我表演的idea,好刺激!」
「戲劇,是我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如果沒有戲劇,我就不可能走到這一步,演戲為我帶來很多……」李鎮洲仍記得,加入中英之前,他申請了一份政府工Clerical Assistant,雖然已被錄取,但他決定加入中英。
回顧這段歷史,他說:「如果我做了那份政府工,我變成怎麼樣?選擇走上戲劇這條路,改變了我的一生。」戲劇,讓他的生命變得完全不一樣!
重返劇場,從金鐘到莫斯科
「其他的工作,我想不到,也沒那種才華。」李鎮洲強調,劇場是唯一可做之事。
「直到現在,我仍然非常享受舞台,無論是導還是演,於我來說,也非常重要。更重要的,就是跟我一起演戲的劇場朋友,我們的友情建立已久。移居加拿大之後,離開了這班朋友,我感到好失落。」他直言不諱,「我很懷念香港的劇場朋友,就是他們,吸引我回來。」
闊別香江幾年,此次重返劇場,李鎮洲為香港話劇團執導《從金鐘到莫斯科》。此劇由潘惠森編寫,靈感來自契訶夫(Anton Chekhov)的短篇小說。正如潘sir所說:「契訶夫閱世之深,令人嘆為觀止,不僅反映在他的戲劇作品上,還有大量的短篇小說,更是世界第一等。」
契訶夫創作的小說作品,以「幽默諷刺」見稱,他善於觀察生活,以簡潔的筆觸,講述一些貌似平凡瑣碎的故事,揭示人物的性格,而且一針見血。
在舞台上,大家可能看過契訶夫的戲劇名作,如《凡尼亞舅舅》(Uncle Vanya)、《三姐妹》(The Three Sisters)、《海鷗》(The Seagull) 和《櫻桃園》(The Cherry Orchard)。然而,這一趟,潘Sir卻另闢蹊徑,在其短篇小說中,選取了11篇,鋪陳出《從金鐘到莫斯科》。
潘Sir曾分享過,「契訶夫的小說呈現的是一種現象,只告訴讀者發生什麼事,至於其內包含什麼道理,則由讀者自行體會。因此,用他的小說來編寫成劇本,有很大的創作空間。」
「兩個香港人,導遊馬泰星與演員陳小燕從金鐘上車,列車徐徐行駛,前往莫斯科,劇情亦隨之逐步展開,一個又一個俄羅斯人陸續上車……一幕又一幕荒誕的生活情境,於車窗內外上演……」這齣戲帶領觀眾穿越時空,一睹19世紀末莫斯科的世道,觀照今天的人心。
久休復出的李鎮洲,導演一齣如此「荒誕」的劇作,將如何面對挑戰,向觀眾呈現契訶夫筆下的俄國故事?問他「如何在劇場施展魔法,呈現出比現實更現實的超現實。」
他想了好幾秒,緩緩吐出三個字:「好困難!」
頓了一頓,他繼續說:「兩位主要演員,仿如一場戲與另一場戲之間的『貫串人』。在一幕幕的故事之間,我嘗試以他們的視角貫通全劇,希望藉此與觀眾建立更強的連繫,從而帶出共鳴。例如有一場戲,有一個女人走進車廂來,然後有個男人騷擾她,又說要拘捕她,因為她的頭髮是黑色的……兩人看到這一幕,面對觀眾,說出一些看法⋯⋯」戲,就是這樣的推展下去。
接着,他又補上幾句:「然後,他們似乎離開了車卡,進入俄羅斯一條小村落⋯⋯穿越時空的情節,觀眾要自行體會。」
他透露:「每篇小說有不同的場景,但不會具體地呈現出來,我主要用簡約的方法,去引導觀眾的想像,也許,這就是趣味之所在。」
「劇本包含11個故事,內容各有不同,有些是輕鬆小品,有些是比較嚴肅的,當中不乏黑色幽默的哲理。」劇本雖植根於小說,但帶有再創作的成分。
李鎮洲指出,處理不同的小說,他會選擇不同的表現形式。「有些採用比較傳統的講故事(Storytelling)方式,但在講故事的過程中,要讓它變得不一樣。我會盡量建構出想像空間,引導演員,以至觀眾的想像力。」
「有時,我會處理得比較風格化,例如以獨白呈現,再配合一些簡單的形體動作,如倒後行,讓這段獨白可以營造出一種張力,希望可以吸引到觀眾。」他接着說。
李鎮洲表示,「人性,總有共通之處。契訶夫的小說,本身就能反映社會現象,並且帶有發人深省的普世性,我們希望從文本中不斷發掘,並在舞台上演繹出來。」
「契訶夫的小說,自有其豐富的內涵,加上潘Sir擅長的幽默筆觸,將那些表面好荒謬的東西,寫得再荒謬一點,已大有可觀之處。」他如是說。
我想,契訶夫小說、潘惠森的編劇,再由李鎮洲施出渾身解數,將文本搬上舞台,呈現在觀眾眼前,三者結合起來,實在令人好期待!
!doctype>《從金鐘到莫斯科》
地點:香港大會堂劇院
日期:2023年11月5日至19日時間:
7-11, 14-18.11.2023 7:45pm
5, 11-12, 18-19.11.2023 2:45p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