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校長生涯最難忘的時刻──專訪嶺南大學校長鄭國漢教授

本社日前獨家專訪即將榮休的嶺南大學鄭國漢教授,從10年校長生涯的回顧、博雅教育的看法、嶺大新發展、大學愈趨政治化的觀察乃至中美角力對香港經濟的影響等皆有觸及,今日率先刊登他最難忘的兩次政治事件。

文:文灼非    鄭:鄭國漢

:鄭校長一上任不久香港就出現「佔領中環事件」(佔中事件,2014年),當時你剛好是校長會主席。2014年10月21日政府邀請你擔任政改諮詢專責小組(主要三位成員為政務司司長林鄭月娥、律政司司長袁國強、政制及内地事務局局長譚志源)與香港學聯五名代表(秘書長周永康、副秘書長岑敖暉、常務秘書鍾耀華、常委羅冠聰和梁麗幗)對話。請你分享一下當時的經歷。

2014年10月21日,時任大學校長會主席的鄭國漢教授主持政府政改諮詢專責小組成員與香港學聯代表的歷史性對話。 (政府新聞處圖片)
2014年10月21日,時任大學校長會主席的鄭國漢教授主持政府政改諮詢專責小組成員與香港學聯代表的歷史性對話。 (政府新聞處圖片)
:佔中是由大學生罷課開始,在校内罷課與否是學生的個人選擇,但教師不可罷課。曾經有部門職員在網上表示他會罷課,我透過同事跟他傾談,表示不可接受。教師的共識是如果等了15分鐘沒有學生出現,可以取消課堂。但是教師不可罷課,他們是僱員,我們對學生的承諾是準時上課,學校的責任是提供課程。

其實真正罷課、之後參與佔中的學生很少,但後來開始對社會產生影響。早期各大學擔心學生的安全,所以叫他們撤退,避開危險。運動一直拖延對社會生活造成影響,帶來很多不便。你提及的政府與學聯對話,我作為會議主持,的確有些緊張。因為我們事前説好了規矩,不可以去對方那邊「送禮」,只能在自己的位置上發言,要尊重對方,不可以離座。萬一有人真的違規怎麼辦?我會請他們離席,很幸運並沒有發生。政府希望透過對話給學生下台階,然後撤離。但對話後反而變得激進了,提出了更高要求,例如要求特首辭職,甚至要去中央見總理,幸好最終運動是和平收場。

支持學生關心社會,理性表達意見

對我來説,基本上是希望盡量減少學生受影響。當時主要的活動是在外面,所以對嶺大的影響只是有學生代表鼓吹其他學生去參加而已。要盡量保持正常的學校環境,這是我抱持的宗旨。作爲校長,我的任務是要保證大部分學生的讀書環境不受影響。至於少部分不讀書的,我覺得他們偏離了做學生的本份。我們支持學生在以學業爲主的前提下關心社會,理性表達意見,但是不能將主次倒轉了,更不可接受用暴力表達意見,強加在他人身上。

:聽說當時有些校長想邀請各大學校長一起到金鐘現場慰問學生,最後只有港大和中大兩位校長出席。當時校長會是否談過這個問題?

:其實其他六位校長事前不知道,當看到新聞才知道有兩位校長到了現場,後來我們(六位校長)都去探訪佔中現場的學生。

:2014年算是幸運,運動和平收場。但2019年的反修例事件便複雜多了,可否分享一下你是怎麼處理的?

:2019年反修例風波進入校園,氣氛比較恐怖,有些學生在最緊張關頭都不敢住在學校,香港學生回家;内地生立即回大陸;外國生逃離香港,返回自己國家。在最恐怖的時刻,同事要想辦法找一個安全的時間點送他們離開校園到機場或高鐵。

校園其實沒有什麼戰略價值,所以沒有受到很大的破壞。只是有些學生不滿其他學生不參與,寫了一些標語,例如駡「嶺南豬」,不參與就是豬。其實參與的是極少數,但是他們造成一個恐怖的氣氛。有部分學生我們知道他們是誰,有些我們不知道,他們不直接跟校方負責學生事務的人打交道,只透過中間人打交道。我相信這是最激進的一批,分分鐘會用暴力,戴着整套盔甲。真正的破壞是學校由美心經營的飯堂,我聽同事説,凌晨1時多,有10多20個戴着黑面具的黑衣人來到學校餐廳,叫守衛走開,說:「我們不會傷害你們,只是來打破東西。」

回憶2019年的香港,鄭校長仍覺不可思議。(灼見名家圖片)
回憶2019年的香港,鄭校長仍覺不可思議。(灼見名家圖片)

有一次很危險,當時應該是2019年的國慶日,我在北京參加國慶閲兵儀式。晚上我收到信息,指嶺大學生已經攔了學校正門口,攔了青山道,估計會出大事,如警察去清場隨時會追入校園。我找同事跟攔路的學生說,這樣會傷害學校,叫他們搬走。好在學生聽話,真的搬走了,否則校園可能發生一場追逐戰。

那段期間很難忘記,地鐵、巴士隨時會停開;路上會突然出現磚塊,車輛都不能經過,沒想到香港竟然會發生這樣的事,成爲這樣的城市。香港一向是世界最安全的城市,夜晚外出也不怕,2019年居然會出現那種情景,不可思議。

觀察了解社會運動,並非參與遊行

:可否分享一下,你作爲觀察者跟著嶺南學生遊行的經歷?

:那次我和劉智鵬及莫家豪兩位副校長都參加了。那天是星期六,對上個星期是7月21日,元朗出現白衣人毆打其他人事件。先説一下背景,其實示威不只是嶺南的學生,其他大學的學生都有去。八大校長會有一個共識,不贊成他們去遊行。嶺大那個星期六剛好是校友日,很多校友回來參與活動,住一下宿舍。因爲突然出現7.21事件,我們便取消了校友回校日,有人提出「學校不搞,我們自己搞。」結果,號稱有1000人在學校聚集,包括我們的學生、校友甚至有一些街外人,我們不知道他們的身份,因爲發展到那個階段很多人會去學校搞事,利用他們在其他大學的朋友搞事。

當日他們走過來遞信給我,要求校董會將某校董撤換,我接收了信。但好幾次接這些信都是我被公審的時候,有時被審問1個小時,有時2個小時。當日我收了信,要審問的事也問了,他們便提出要我參加遊行,我表示不贊成遊行,他們說:「八大校長已經出了聲明,你們坐在冷氣房發聲明,知道我們遊行有多熱、多辛苦嗎?我邀請你們和我們參加遊行。」我回應不會和他們一起去遊行,也反對遊行。

有學生問:「你可不可以過來看看呢?」我跟幾位同事商量後,答應去參觀和了解情況,但不是去遊行,只是觀察。我們觀察了半個小時便走了,期間我見了記者4次,說:「我不是來遊行,我只是觀察而已。觀察完畢,我便會走。」我走的時候,遊行還沒正式開始。聽説我離開之際,有人在搬動鐵馬 ,幸好我走得快。

之後支持政府的和反對政府的人都批評我,但也有人說我是「蔡元培」。其實我只是答應了學生去參觀。其他大學校長也對我有意見,認為我叫他們不要去但我卻去了。因爲7.21事件發生在元朗,元朗在嶺南校園附近,學生說他們感受到那種恐懼,所以去抗議,我覺得從關心學生安全的角度去觀察一下情況,才有此舉動。

:你很技巧的化解了學生對你的攻擊,當時你在校園,好像是被「挾持」參加的。

:我是被「挾持」去的,有些人送了一個背囊給我,裏面有頭盔,也有其他遊行用品 。我拒絕接收, 表示不是去遊行,不需要這些保護,真的有事發生時,這些東西也保護不到我。

學生會不再享法定地位,只是校園組織

:2019年後整個大專界都很肅殺,學生組織陸續瓦解, 自行退的退,被勸退的也退 ,或者找不到發展方向。你如何看待大學生組織的去向?他們參與校政應該扮演什麼角色?

:首先說學生參與校政,在正常的情況下,我們很歡迎學生透過學生組織向學校反映意見,有助學校更了解學生的情況,制定更適當的政策。但是我覺得在過去十年,幾乎所有大學的學生會都變了質。他們不再願意擔任橋樑角色,成為了政治異見組織,反對政府,大部分還反對校方。學生代表不想作為學生橋樑,而是來監察大學。

嶺南大學將修改《嶺南大學條例》,將學生會從條例之中剔除。(灼見名家圖片)
嶺南大學將修改《嶺南大學條例》,將學生會從條例之中剔除。(灼見名家圖片)

我們會修改《嶺南大學條例》,將學生會從我們的條例之中剔除,意思是學生會再沒有法定地位,它依然是在香港政府或在《社團條例》註冊的一個組織,但是它將不會在大學擁有法定地位。大學將會直接透過選舉選出一名本科生和一名研究生進入校董會、諮議會和學務委員會。至於其他那些較小規模的委員會,我們或許透過一些學院遣派代表。

至於現存的嶺南大學學生會將來的路向由他們自己決定。大學只當它是其中一個學生組織,也成立了一個研究生會,與現存的學生會沒有關係。將來會根據那些合法、有向大學登記的學生組織提供地方和設施,但不會把資源交給學生會。如果它繼續存在和運作而沒有違背大學校規,我們會繼續按需要提供設施,但學生會不再享有獨特的地位。

本社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