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選舉再次和平落幕。民主化以來,儘管選舉時有不同程度的暴力行為,但從全球看,台灣的民主化可算是非常理性與和平。這由內外因素造成,內部而言,台灣在民主化之前已經成為高收入的富裕社會,擁有龐大的中產階級,民眾的教育水平高,行為理性。如果沒有兩蔣時代的高速經濟發展和社會建設,台灣可能只有類似亞洲那些長期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社會的民主。
外部而言,台灣政治精英面臨美國和中國兩方面壓力。美國支持台灣民主化,並且對台灣的政治精英能產生實質影響。如要得到美國支持,台灣政治人物的「民主行為」至少為美國接受。同時,台灣的民主化本身就是為了應付中國崛起。如果台灣不民主化,它在國際社會的優勢就會消失。
台灣人享受現在的民主
儘管台灣民主化只不過20來年時間,但無論台灣民主,還是人們對台灣民主的看法,已經有很大的變化。台灣民主不再具初開始的特殊性。這也可以說是因為民主成熟了。這種成熟表現在多方面。例如,不管成敗。政治人物對選舉的結果都是可以接受的。又例如,台灣民眾的選舉熱情已不如從前。和其它社會一樣,民主化開始之際,台灣社會對民主表現出異常狂熱。今天,社會不再把民主看得那麼神聖,而只是政治權力更替的手段。
民主成為常態,台灣人也享受這種民主。這裏,龍應台對台灣的感受很有典型性。最近,她論及中國崛起時說:「我不在乎『大國崛起』,我在乎小民的尊嚴幸福」。(當然,這裏她忘記台灣民主化之前艱難崛起的事實了。)又如,她在1994年寫文章比較台灣和新加坡:「還好自己不是新加坡人」。2003年,她重訪獅城,雖然她認為新加坡的管理文化比台灣成熟,但還是不會選擇新加坡。她說:「最好把新加坡和台北合成一個國家⋯⋯因為台北缺管理方法,這正是新加坡的長處。新加坡的短處是文化厚度不夠,這正好是台北的長處,所以,如果能把這兩個城市合為一個國家,我認為就是最理想的國度。」(當然,台灣的長處不僅限於文化,而新加坡的長處也不僅限於管理。)
但問題在於,這樣一個理想的國度在哪?人們可以把這個問題分為兩個較小的問題。第一、台灣人民可以享受民主的好處,但能否同時避免民主的負面效應?第二、台灣民主本身可否應付這些負面效應,促成民主的可持續發展?
民主的可持續發展,應該引出人們足夠的思考。對民主不能停留在簡單地接受與否定、喜歡與不喜歡的態度。今天,台灣民主面臨的問題也是整個世界再次面臨的問題,即在權威和自由之間、秩序與自由之間、發展與自由之間、貧困與自由之間,人們怎樣選擇。民主保證了台灣社會所有的自由,但卻沒有任何機制保證其它方面的進步。
典型的強社會、弱政府
今天的台灣社會,是典型的政治權威被徹底解構的社會。台灣民主化的過程,也是政治權力被解構的過程:其一,權力中心的解體。從前是國民黨的黨國一體的政治體制,或者說國民黨是權力中心。但在國民黨分解之後,就不再存在任何權力中心。
其二,幾個微弱的權力中心共存,或者說多黨制。它們之間互相制約,甚至互相否決,不能構成足夠權威來影響社會、引導社會,也不能解決社會問題。其三,市民社會迅速成長、成熟,在維持社會體系正常運作過程中發揮關鍵作用。在台灣,從少年到老年,有層出不窮的各類志工團體。台灣處於典型的強社會、弱政府狀態。其四,社會具有幾乎完全的自由,社會運動叢生,從各個角落崛起,挑戰本來已經非常軟弱的政治權威。
知識分子的理想國度
對很多人(尤其是知識分子)來說,權力被解構、而市民社會強大的台灣,簡直就是理想的社會。無論個人還是社會組織,都處於自治的狀態,不存在來自權威的任何危險。每個人都似乎可以發揮無窮的創造力,似乎可以做自己想要的事情,似乎可以在社會中找到角色。人倫、人文等人性光輝發揚光大。很少有人不喜歡這一切。
不過,一個經常視為政治不正確的問題一直被人忽視,就是台灣民主如何生存和可持續發展?不管人們是否願意正視,今天民主化了的台灣,光鮮背後也深藏巨大危機。台灣內外部,開始從不同角度討論台灣面臨的挑戰和危機。不過,如果把台灣民主置於民主的全球背景之中,問題會看得更加清楚。這些問題可以概括為兩個巨大「陷阱」。
希臘陷阱:資本與社會、政府的關係問題
第一個陷阱是民主的內部陷阱,姑且稱其為「希臘陷阱」。就民主的內部來說,要處理好的是資本(經濟)、權力(政治)和社會之間的關係。民主化以來,台灣社會解決了政府與社會之間的關係問題,但並沒有解決資本和社會、資本和政府之間的關係問題。民主化一方面解構了政治權力,造成了一個弱政府;同時,社會影響政府,很短時間裏造就了高福利社會。選舉民主導致高福利,是個普遍現像,台灣也不例外。例如,台灣短短幾年建立了世界一流的健保制度。但福利制度的弊端也深刻反映在台灣的體制,也就是高福利的可持續問題。健保制度運作沒多少年,就負債累累,不堪重負。
儘管民主化以來,歷屆政府都宣稱要解決好政府與資本之間的關係問題,但這對關係愈來愈緊張。對政府來說,沒有有效的資本運作,如何維持基本的社會秩序,更不用說是高福利制度。尤其今天,和全球資本一樣,台灣資本處於高度流動狀態。資本喜歡能夠為資本利益發聲和提供有效服務的政府,一旦資本覺得生存和發展環境不佳,就會流出。
台灣的民主解決了重要的經濟問題,那就是政府對資本來說,不再是「掠奪性」的。但對資本來說,民主並不能保障親商政府。長期以來,台灣資本的外流儘管有全球化的因素,但不理想的,甚至是惡劣的政治環境也是重要因素。資本和產業的出走,對政府和社會都產生了諸多負面影響。在社會和資本之間,資本總是佔據優勢的,尤其在全球化時代。這需要有效的政府來平衡資本。但在不存在有效政府情況下,資本在和社會的互動過程中具有更大的自由度。今天,台灣的收入差異巨大,政府對此無能為力。社會所能抗議的只是政府,而非資本。台灣的社會抗議浪潮(例如太陽花運動)是弱政府、強資本狀態的反映。
在區域背景中,民主化不僅沒有像當初很多人所預測的那樣,會增加台灣的經濟競爭力,而是相反。如果台灣和外界沒有任何實質關係,政府對資本、社會等等要素都具有主權,或許能夠做到可持續發展。但實際上則不是這樣。在全球化背景下,處處都是競爭。在資本出走而政府無力干預(例如限制資本出走或者引入新的資本)的情況下,台灣的經濟競爭力在急劇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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