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28日編按:原文於2016年1月19日刊出,題為《張五常最新演講:2016中國經濟怎麼看》,乃轉載自原刊於人文經濟學會微信平台。張教授於今天(1月28日)下午親自傳來足本文稿,叮囑本社全文刊登,編輯部遂將文章內容更新為張教授之最終版本,特此注明。
(五常按:本文是二○一六年一月十六日我在廣州中山大學同學會講話第一部分的文稿。)
各位同學:幾年前我的太太在英文網上見到「史提芬‧張的需求曲線」一詞。需求曲線可不是我的發明,怎會帶到我這邊來呢?追查一下,知道他們提到的是一九七一年我發明的一幅幾何圖表,被兩位當年的同事放進他們出版的課本上,跟着傳了開來。這圖表我在自己的中語文章中有提及,數十年來只是夢裡依稀。這次見該圖在西方成為經典,自己好奇地再畫出來。那大概是四年前的事了。
是很簡單的一幅圖表,顯示着有甲、乙二人,各有各的向右下傾斜的需求曲線。記得一九七一年提出該圖表時,我說甲的需求曲線對着鏡子看就是他的供應(內地稱供給)曲線。當年我可沒有把這供應曲線畫出來,可能因為過於明顯,懶得畫。三年前為了再向一些同學解釋,我索性把那對着鏡子看的供應曲線放進那甲、乙二人的需求曲線的圖表中。今天的同學可在最新的《經濟解釋》卷一第九章與卷四第八章見到該圖表。
這裡我要順便教同學們一件重要的瑣事。搞思想創作,有時多走一小步會有重要的突破!當年我懶得畫那對着鏡子看的供應曲線,這次畫了出來,多了一些均衡點在眼前跳動,我立刻意識到:一個人——任何人——供應任何物品,其目的只是為了需求其他物品,不供應則沒有條件需求。我跟着想到:這不就是大名鼎鼎的「薩伊定律」嗎?為什麼薩伊說供應會創造自己的需求呢?
我立刻掛個電話給才子張滔,問他何謂薩伊定律(關於前人的理論我歷來喜歡問他,因為他是一本會走動的百科全書)。他說薩伊定律有四個不同版本,問我要聽哪一個。我叫他從最簡單的說起。他於是先說多年前他的老師Lionel Robbins在倫敦經濟學院教他的那個,只說了兩句我叫他不要再說,因為我不要再聽其他的!我歷來敬仰Robbins的經濟學水平,而只聽兩句他的薩伊版本也是說供應是為了需求。天下的經濟學者中蠢才無數,我不要受到其他的干擾。
有了Robbins的支持,我繼續想自己的薩伊定律,靈機數轉,我得到兩個重要的突破。其一不用多想:我的需求曲線是用上斯密提出的用值理念,不用邊沁提出的功用或效用這些自欺欺人的無聊玩意。一個人的需求曲線代表着的是這個人對某物品的最高邊際用值,對着鏡子看就變作這個人的最高邊際代價曲線了。代價是成本,這邊際成本曲線就是他的供應曲線!
第二個突破更重要,想得出需要有點真功夫。那是如果牽涉到生產活動,而這些活動又牽涉到一些複雜無比的多人合作的情況,我一律從件工合約的角度看問題。這是說,任何人的任何產出活動,不管怎樣複雜,原則上可以化為一小點一小點的產出貢獻算價,所以有產出的活動,不管用上怎麼樣的合約安排,皆可以通過件工而簡化為物品換物品(或甲的時間換乙的物品)的角度看。
通過上述的兩項闡釋,薩伊定律永遠對:一個人供應是為了需求——沒有供應的需求只能靠外人施捨了。
這就帶到一個老生常談的話題:傳統上,薩伊定律被認為是錯的主要原因,是市民可以有貯藏(hoarding)的行為。賺取到的錢藏而不用,等於供應之後不需求,豈不是把薩伊的定律廢了?這一要點,我認為是在上世紀三十年代的經濟大蕭條的影響下,凱恩斯學派否決了薩伊定律的原因。但薩伊真的是錯了嗎?還是凱恩斯錯呢?
早在一九六二年,作研究生時我跟同學與老師有爭議:當年讀凱恩斯的《通論》我讀不懂,認為在邏輯上凱大師一定有錯,但同學與老師卻認為凱氏只是過於湛深。我要到一九六八年才與科斯達到如下的共識:儘管我們的智力不超凡,但我們連讀也讀不懂的,不管是何方神聖,一定有錯﹗
當年讀《通論》,我認為凱氏對經濟理論的基礎掌握得不到家,而更大的困擾是凱氏的《通論》與費雪的《利息理論》在一個重要的概念上有着一個很大的分離,老師們怎樣解釋我也不同意。費雪之見,是投資與儲蓄永遠是同一回事,只是角度不同。凱恩斯之見,是投資是注入,儲蓄是漏失,從「意圖」的角度看二者只在均衡點上相等。明顯地,在凱氏的理論構思下,薩伊的定律,遇上貯藏的行為,是嚴重的漏失,所以該定律被認為是錯。
我要到若干年後下筆寫《經濟解釋》時,才拿起刀來,痛快地把凱恩斯學派斬了一刀。我問:天下何來貯藏而不用的行為了?我把一箱鈔票放在牀下底,因而睡得安心一點,不是用着這些鈔票嗎?昔日二戰逃難時,好些父母喜歡把一些小金塊紥在孩子的腰上,作為保命的不時之需,那不是用着那些金塊嗎?購買土地但不耕不建,購買收藏品貯藏而不看,等等,當然是投資,也是儲蓄,怎可以說是漏失了?經濟學者的一般困難是他們的觀察力弱,加上想像力乏善足陳,以致對人類行為的闡釋頻頻失誤。好些投資活動是不事生產的。社會經濟有什麼風吹草動,市民的投資選擇會變。投資者僱用人手的或多或少會看着時勢作取捨。
無可置疑,人類進入了工商業時代,同樣金額的投資,對國民收入的貢獻可以有很大的差距。那些所謂宏觀模式一律胡說八道。讓我們回到斯密寫《國富論》時用上的智慧來看中國今天遇上的困難吧。大家記得,《國富論》以一家製針工廠起筆,指出多人一起分工合作的產量,會比同樣的人數各自為戰的產量增加幾百倍。我曾作補充:分工合作,從而增產數千倍的例子多得很。很可惜,非常可惜,斯密的嚴重忽略,是他當時沒有注意到那製針工廠內的分工合作用上的合約安排。這忽略是傳統經濟學中的一個嚴重缺環,而從《佃農理論》起我花了數十年的工夫把這缺環填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