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健芝:生態公義與社會公義教育──培養感知、思辨、自主、行動的能力

僵化的教育體系、勢利的主流文化,在我們的無意識中製造冷漠、犬儒、恐懼,我們要嘗試容讓自己暴露於充滿不確定性的環境,把握各種機遇使之撼動習慣的固執,衝開制約的樊籠。

編按:2011年發生在日本福島的核洩漏事故,至今逾10年,但核污染禍害仍無法解決。日本政府宣布將於2023年春把福島第一核電站的120多萬噸核污水傾入太平洋,引來日本民間以至國際間極力反對。然而,這只是核電產業污染問題的冰山一角。《福島/輻島:核電是福是禍?》(《福島/輻島:十年回首詰問》繁體版)一書從多角度切入,為讀者打開理解核電問題的廣闊視野。本社獲天地圖書授權轉載作者序,以饗讀者。

2021年5月,《福島/輻島:十年回首詰問》(簡體字版)由北京三聯書店出版。無解當前,只能吶喊: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感謝天地圖書出版繁體字版。借此機會,從福島悲劇的深刻教訓,談談我30多載教書生涯中,在培育學生的生態公義與社會公義價值觀的一些體會。

2021年春夏,日本新聞闖入全球主流媒體的,一邊廂,是日本政府揚言排放福島核廢水入海,惹來國內外抗議;另一邊廂, 新冠肺炎大瘟疫猶在,卻日夜追蹤奧運金牌榜。新聞語調一激憤、一雀躍,與福島核災難卻都有關聯。

東京奧運

2011年「311事件」發生後,日本政府理應舉全國之力賑災善後,可是,僅僅4個月後,日本奧委會選定東京作為申辦奧運的城市,2013年申奧成功,政府動用大量財力物力興建奧運場所,導致災區勞動力短缺、建築材料價格飛漲。

2020東京奧運會被命名為「重建的奧運」,主題為「福島復甦」,奧運火炬為「復興之火」,福島日本村J-Village綜合體育館為2021年3月25日奧運火炬傳遞的首站。日本村離核電廠僅20公里,「311」發生後,改為救災中心,每天數千名工作人員,從這裏出發往第一核電站工作。

這提示了「福島災難還在處理中」的形象,要來個大翻身──從身穿輻射防護服、戴着防毒面具的工人,換成英姿勃發傳遞奧運聖火的運動員。

東京奧運會開幕典禮上,在空蕩蕩的場館裏,播出披頭四搖滾樂團約翰・連儂的經典和平反戰歌曲《想像》(Imagine)。可是,忽悠大眾想像「重建」、「復甦」有期可待,是多麼大的騙局!

東京奧組委宣布奧運會開、閉幕式的理念為「前進」,開幕式的理念為「情同與共」,閉幕式理念為「我們共享的世界」,巧言雕琢的美麗新世界卻擋不住現實中的民怨──瘟疫與負債。

東京奧運會與新冠肺炎「情同與共」。2020年1月3日至2022年1月4日,1.258億人口的日本,有173萬5591宗確診新冠病毒肺炎病例,死亡1萬8396例。

東京奧運會與負債「情同與共」。東京奧運開支的官方數字為154億美元,在日本可建造300間300張床位的醫院或1200所小學,牛津大學研究稱這是史上最昂貴的奧運。日本政府審計人員稱,實際支出也許高達兩倍。

奧運會這些「代價」有一個重要的效應──正面宣揚福島「復興」,把視線轉移離開沒法收拾的核災爛攤子。

2020東京奧運會被命名為「重建的奧運」,主題為「福島復甦」,奧運火炬為「復興之火」。(亞新社)
2020東京奧運會被命名為「重建的奧運」,主題為「福島復甦」,奧運火炬為「復興之火」。(亞新社)

核輻射污水

日本政府在2020年屢次放風,接着在2021年4月13日,正式決議將「稀釋後」的100多萬噸核污水在兩年後開始排入大海,以騰出儲存罐儲存污染濃度更高的核污水。日本國內、鄰國政府、中外媒體的批評和抗議浪潮此起彼伏。「排放核污水」成為公眾輿論的焦點,可是,卻少見尋根究柢多問一句:為什麼儲存核污水的設備總是不夠,源源不絕每天增加140噸的核污水來自何方?不止要問如何處理核污水,還要問,能制止核污水的產生嗎?

本書章節9「黑暗之心──熔毀的堆芯」詳細說明了令人幾乎絕望的惡劣情況,這裏不贅,僅僅指出,257噸核燃料發生堆芯熔毀,熔毀後的燃料棒和壓力容器其他金屬物混合起來,總重量達880噸。可是,福島第一和第二反應堆的預算啟動清理作業的日期,一推再推,最新預計是推到2024至2028年,就是說,事發13至17年後才「啟動」作業。

這個本來是最簡單的質詢,為何少見主流傳媒跟進?本來可以帶領我們溯本尋源的核污水問題,為何反而起到轉移視線的效果?大眾不能只怪當局誤導、矇騙,而是要問:我們從來的教育,無論是正規教育還是各種文化、傳媒薰陶,是如何塑造我們的思考和感知方式的?

熔毀後的燃料棒和壓力容器其他金屬物混合起來,總重量達880噸。但日本政府遲遲未啟動清理作業。(亞新社)
熔毀後的燃料棒和壓力容器其他金屬物混合起來,總重量達880噸。但日本政府遲遲未啟動清理作業。(亞新社)

親歷的體驗

不少中國人一刀切地反感日本人,可是,我在不少日本朋友身上,看到那敢於直面慘痛殘酷現實並有所擔當的高貴氣質。我非常敬重的武藤一羊教授,1950 年就讀東京大學本科的時候,因為主持了一場校園反戰集會而被開除出校。在本書附錄文章〈活着的廢墟〉中,武藤一羊指出日本在1950年代引入核反應堆,就是為了擁有核武裝的能力。武藤一羊一生矢志不渝地反對日本軍國主義。

2014年,武藤一羊先生(右)來香港演講,與筆者合影。(天地圖書提供)
2014年,武藤一羊先生(右)來香港演講,與筆者合影。(天地圖書提供)

安排我在福島災變一年半後到訪福島的日本惠泉女子大學的大橋正明教授,身兼日本非政府組織國際合作中心理事,在災變發生第2天便組織民間救援隊,親自送救援物資給核電廠方圓20至30公里留在戶內的災民;當時國際救援組織因為這些區域輻射太高,禁止工作人員走近。

為了能互相辨認,大橋正明在防護服上寫上名字Ohashi。(天地圖書提供)
為了能互相辨認,大橋正明在防護服上寫上名字Ohashi。(天地圖書提供)

大橋正明引介我認識國際攝影記者豐田直巳先生。十年如一日往返福島,豐田直巳的觀察是:「從2011年3月福島核電站爆炸的那天起,我就開始採訪和拍攝福島。在那之前的10天,我一直在拍攝切爾諾貝爾事故25年後的烏克蘭和白俄羅斯。在日本,在事故發生前推動核電站建設的公司,於事故發生後,出現在輻射污染區,從公民繳納的大量稅收中獲利。」

「該工程使用了『重建』的名稱。建築公司的重型機械、大型翻斗車進入因輻射災難無人居住的城鎮和村莊,起初為建築物和田地『除污』,之後,被『除污』的房屋、倉庫、工廠、學校等卻相繼被拆除。(你能理解這種矛盾嗎?)福島的10年,就是抹去了原來的風景,出現了原來沒有的『重建建築、重建公關中心』。」

「大部分因輻射流離失所的人不會回來。在未來200年或300年,核電站釋放的輻射消失前,都不會回來。當然還是有寥寥可數的人回來了,他們懷着自身和土地不可分割的感情,做好了暴露在輻射中的準備。我尊重他們這種生活方式,他們似乎在通過這種生活方式,向世界詢問核事故和核傷害的意義。我依然去福島,希望在我的照片中捕捉會被抹去的風景和不可磨滅的人的尊嚴。」

豐田直巳在災區攝像。豐田直巳提供。(天地圖書提供)
豐田直巳在災區攝像。豐田直巳提供。(天地圖書提供)

藍原寬子女士是《日本透視新聞》記者,一直追蹤採訪撤離和回鄉居民的境況。她說:「10年過去了,仍有大量的人受影響,超過4萬人仍在避難,遠離家鄉。日本有一個說法──『十年一昔』,意即10年一個歷史里程碑,可是我非常懷疑這句話是否適用在福島核事故上。『我們能給這一悲慘事故一個期限嗎?』我的回答是『絕對不能』,因為核事故和輻射災難仍在繼續,我們仍然強烈地需要國際廢核運動的社會支持。」

藍原寬子訪問了一位在福島市經營電影院的阿部泰宏先生,他說:「核事故發生時,福島在艱難的情況下是孤獨的。現在COVID-19,電影院的運營比核事故的蕭條時候更難了,但從精神上來說,孤獨感減少,因為全世界都能感受到因COVID-19而互相隔離的相同體驗和團結共鳴。」是的,在反核運動上,需要「情同與共」。

藍原寬子呼籲大家相信 「人類的奇蹟」,一起走在歷史的道路上,收集希望之石的碎片,握在掌心。她堅信這些碎片一定會像北斗七星和南十字星一樣,閃閃發光。

2019年6月28日,日本民間社會代表在香港嶺南大學出席由全球大學合辦的第6屆「南南論壇」(SSFS),主題為「生態、生計與社區建設」。與會者有:藤岡恵美子,日本福島全球公民網絡中心(前排右二);藍原寬子,《日本透視新聞》(前排右三);Rebecca Johnson,「國際廢除核武器運動」創始主席、2017年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前排右四);筆者(前排右五)。

2019年6月28日,日本民間社會代表在嶺南大學出席「南南論壇」。與會者有:藤岡恵美子(前排右二)、藍原寬子(前排右三)、Rebecca Johnson(前排右四)、筆者(前排右五)。(天地圖書提供)
2019年6月28日,日本民間社會代表在嶺南大學出席「南南論壇」。與會者有:藤岡恵美子(前排右二)、藍原寬子(前排右三)、Rebecca Johnson(前排右四)、筆者(前排右五)。(天地圖書提供)

我在2012年10月訪問福島時,認識了福島全球公民網絡中心主任藤岡惠美子女士,她離開東京舒適的家搬到福島服務災民。當時我問她:「你不怕輻射嗎?」她淡然地說:「我已經40 歲了。」今年5月,收到她患癌的消息,心裏很不平靜。她因病不能參加今年線上舉行的第8屆「南南論壇」,催促我們把討論福島的錄影發給她觀看。

我默默為藤岡惠美子祈禱,默默為飽受生靈塗炭的核災民祈禱。

負重同行

這些我尊敬的日本朋友,教導了我理性和感性認知。在大學課堂上,我把生態公義和社會公義糅合在課程裏,與同學探討核電核武、金融資本主義、發展主義、氣候崩潰、生態危機等議題,尋找機會讓同學有親歷體會。2011年9月19日,我和西南大學的薛翠教授一同參加東京民間6萬人反核大遊行。

2016年,日本舉行廢除核武/核電專題世界社會論壇,我安排了薛翠教授和歐陽麗嫦老師,帶着香港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3位同學黎梓瑩、蕭韻婷、楊菁喬前往參加。我以這次考察對她們造成的感性、理性衝擊為例,寫了一篇文章 〈從生態公義思考現代教育與暴力〉。

她們那次參觀了距離福島第一核電廠不足15公里的雙葉郡富岡町。大會資源有限,每人僅發一件雨衣、一個口罩,下車每次停留限15分鐘。歐陽麗嫦憤憤不平:「破舊的房屋空無一人,像是進入靜止的空間,一切停留在2011年3月11日海嘯吞噬那一刻,又像進入了異度空間──鬼域。海嘯引發核災摧毀了居民平靜樸實的生活,輻射污染環境更摧毀了幾代人的家園。一年核電,萬年核廢料!」

2016年3月23-28日,來自香港的薛翠教授(右)和歐陽麗嫦老師(左),帶領香港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同學蕭韻婷(中)、楊菁喬和黎梓瑩,深入福島禁區,了解除污人員遭外判壓榨的情況。(天地圖書提供圖片)
2016年3月23-28日,來自香港的薛翠教授(右)和歐陽麗嫦老師(左),帶領香港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同學蕭韻婷(中)、楊菁喬和黎梓瑩,深入福島禁區,了解除污人員遭外判壓榨的情況。(天地圖書提供圖片)

3位同學回港後寫下真切的反省。楊菁喬說,與朋友分享經歷,然而她們似乎維持「各家自掃門前雪」的態度,沒有關注的動力,只是想,不到福島就到別處旅行。

黎梓瑩說:「為我親眼看到一個個零保護裝備的除污染工人在田野間工作;親眼看到一堆堆沒有邊際的核污染物堆放在美麗的山下、森林、田野間;親眼看着手中量度輻射水平的儀器上的讀數;親身到民間組織參觀見證到他們多年的付出;親眼看到福島縣居民在被問到『311事件』的尷尬和沉默……這一切一切才是我回來後能夠如此有信心向朋友轉述福島現今困境的真正原因,而不是在演講上看到的圖表和數字。不能忘記冰冷疏離文字背後的生命,只有一個個真實的故事和經歷才是信念中堅固的核心。」

同學的真切,讓我感動。

寄語老師、同學、青年

多年來,我嘗試與同學一起梳理現代主義、「科學至上」的暴力歷史,扣連形形式式的社會不公和生態不義,拒絕站在主流精英的角度來看世界,而是有意識地,關懷邊緣社群的存活條件,聆聽其文化哲理。

僵化的教育體系、勢利的主流文化,在我們的無意識中製造冷漠、犬儒、恐懼,我們要嘗試容讓自己暴露於充滿不確定性的環境,把握各種機遇使之撼動習慣的固執,衝開制約的樊籠。「感情用事」不是羞恥的,反之,情感的衝擊,觸動倫理關懷,突破所謂「理性」的框框,不僅可以帶來對事物更為深刻的認知,也讓我們開拓各種可能性,以培育感知、思辨、自主、行動的能力,迎接開放的生命歷程。

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這是有所為、有所不為的堅持和勇氣!

註:

  1. https://covid19.who.int/region/wpro/country/jp
  2. 〈東京奧運史上最貴 國際奧會為最大贏家〉,2021年8月7日,中央通訊社。
  3. 2011至2021年,全球大學、香港嶺南大學與多所中國內地及海外高等院校,合辦了8屆「南南論壇」,主題圍繞另類發展、民眾生計、生態環境、可持續文化等,福島核災一直是生態議題的重中之重。在歷屆論壇上,大橋正明、藍原寬子、藤岡惠美子和2017年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國際廢除核武器運動的創始主席Rebecca Johnson,持續就福島和全球核災難而作報告。全部錄影可在此網頁免費觀看:https://our-global-u.org/oguorg/en/
  4. 劉健芝:〈從生態公義思考現代教育與暴力〉,許寶強編:《批判式教學碰上新世代青年:中港台教育研究》,香港城市大學出版社,2018,頁179-197。

原為《福島/輻島:核電是福是禍?》序,本社獲天地圖書授權轉載。

新書簡介:

書名:《福島/輻島:核電是福是禍?》
作者:劉健芝、黃小媚、何志雄
出版社:天地圖書
出版日期:2022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