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功秦,湖南衡陽人,上海師範大學歷史系教授,博士生導師,是今時今日內地為數不多,敢於公開表達那怕與主旋律、主音調不完全協調的知識份子,在剛發表題為〈從200年看40年:中國人如何重建文化自信〉的文章中,他表示:「我們沒有值得盲目驕傲的資本。」
他表示,中國人經歷了百年的民族苦難與浩劫,到了1978年,痛定思痛,把對外開放作為基本國策,在經濟發展的同時,本土的文化自信正在高調重建。這固然令人振奮,但值得警惕的是,中國傳統的「天下中心」文化心理、極左思潮的潛意識,與虛驕民族主義的禍害。蕭功秦警告,這三者一旦相結合起來,加上虛擬網絡的疊加推展,「對於我們民族將是災難性的。」
文化優越感源於封閉的自信
蕭功秦表示:「眾所周知,華夏文明是世界上是最古老的文明之一,然而,從地理上看,我們先祖生活的區域,處於遠離地中海的亞洲東部,當希臘、羅馬、巴比倫,埃及這些古代文明,如同環繞地中海這個『大池塘』的青蛙,發出此起彼伏的文明交響時,我們夏商周時代的古人,卻並不知道它們的存在。」
我們的文明「缺乏與其他文明充分交流的漫長歲月中,在相對孤立的狀態下,發育、生長、並成熟起來的。」、「久而久之,我們的古人就自然而然地,產生了文化上的自我優越感,並形成了以自己為中心的『天下』秩序與觀念」。
「自秦漢以來2000多年的中國古人,是沒有歐洲人通行的國際觀念的。」、「天下觀念與朝貢體制,就自然形成了上自中國皇帝、士紳精英,下至普通百姓的根深蒂固的文化優越感。」這種文化優越感,實際上是一種封閉的「文化自信 」。
中國人潛意識 群體文化自卑
蕭功秦續稱,在19世紀與20世紀之交,中國經歷巨大災難,最終摧毀了近代中國正統士大夫階層的文化優越感。此後相當一個時期內,近代中國人的極度的文化優越感,被一種群體性的文化自卑心理所取代,「這種全盤性的激進反傳統主義,是人類文化史上前所未有,體現了激進知識分子對本國文化的近乎自虐的嚴厲批判。」
傳統的「天下秩序」文化心理,長期以來,已經積澱為人們的無意識與潛意識。在國家重新強大起來以後,會被重新激活,從「假死」狀態,一變而為真實狀態,並在某些人群中惡性膨脹,形成文化上的「返祖現象」,並迎合了社會上廣泛存在的盲目自大的心理。
他解釋道,近年來,一種以「厲害了,我的國」為標誌的虛驕民族主義思潮,在社會上盛行起來。為什麼國力強大起來以後,反而會出現虛驕的民族主義的回潮與膨脹?從社會心理的角度來解釋,由於中國人百年來受列強欺侮,強烈的悲情一直憋着一股氣,已經積壓了100多年了。於是有人認為,現在中國崛起了,中國可以在任何地方,任何時間表達我們百年來壓抑的情感了。
虛驕極左思潮 結合民族主義
如果說,十多年以前,「天下中心」的虛驕文化心理,與大國民族主義已經有了結合的趨勢。那麼,當下中國,傳統的天下秩序的文化心理與民族虛驕心理相結合的同時,又會滲雜着另一種因素,那就是,10年文革大動蕩時代的極左思潮,在蟄伏多年以後,又在民間再次活躍起來。
中國十年動蕩中的紅衛兵、造反派對「階級敵人」的「格殺勿論」,到當今民間的「戰狼」網紅的「雖遠必誅」,其實,也只有一步之遙。他們的價值觀念與思維方式是高度同構的。其中一個近期的例子,就是當印度每天有數十萬人感染新冠病毒,每天都有數萬計的家庭因失去親人而痛苦,然而,在中國國內,卻有人興災樂禍地把印度人焚屍燒火的照片,與中國火箭上升時的火光照片放在一起,以形成鮮明對比。
而網絡世界的特點是把同質信息不斷地疊加,網絡使用者的信息不斷反覆固化,形成受原有觀念層層包裹的「同溫層效應」。網絡精英會自以為受到「正義」的支持者廣泛支持,他們生活於自己的「信息繭房」中,生活在自己製造的「觀念果殼」裏,卻自以為掌握了「宇宙的真理」。網絡時代的民粹主義,其嚴重後果更甚於「廣場民粹主義」,它會讓人類的常識理性在公共空間被迫邊緣化。
重思中美關係 發展權威主義
蕭功秦去年9月發表的〈中美關係的新思考〉分為三部分,上篇指出中美兩國應避免惡性互動;中篇解析美國戰略文化的特點;和下篇講解如何應對中美博弈的新格局。全文頗長,也有其他人士作過介紹和引述,不贅。文章的中心如下:
如果我們沿用「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的老套路,來解讀中美博弈,美國則會認定中國是在動員全世界的共產黨,聯合起來對付「國際帝國主義」。這樣的雙方惡性互動,會變得「非正即邪」,你死我活。美國保守、反華派則如魚得水,會以此來「證明」中國是「復活了的紅色帝國」、「我們並沒有值得盲目驕傲的資本」。
蕭功秦是80年代中期內地「新權威主義」代表人物之一,其學說一方面是面向西方,指西方人最大的誤解是,把中國的一黨領導下的體制,視為「極權體制」(Totalitarian Regime),這個概念把列寧主義、斯大林、法西斯主義,都用「一黨政治」來概括,並將它們混同為同一類體制。
中國是一個發展中國家,猶如二戰後日本、南韓和新加坡,在經濟發展初期需要政府具有強大的權威,以確保轉變時代的政治穩定。他在2016年〈新權威主義如何走向民主〉 一文中指,新權威主義體制與改革開放以前的傳統集權體制最大的區別在於,它是順應環境挑戰過程的歷史產物,在民主化的社會條件逐漸成熟時,「新權威主義走向民主也將是大勢所趨。」
他當時預計,「當市場經濟比較完善後,經濟多元化、社會利益多元化,以及多元利益之間的相互協調與整合,需要民主制度,當民主制度成為社會整合與協商的必要治理工具,當民主不僅僅是一種美好價值,而且是社會整合與利益協調所必須,這時,如果不搞民主,社會問題就難以解決。」
但事物其後的發展,是否沿着蕭功秦和其他「新權威主義」人士所樂見的方向發展,或以「非人們意志為轉移」和「宿命」地展現,值得深思。可幸的是,中國還有不少學者和知識份子,鍥而不捨地為此探索和發出「諫言」。
延伸閱讀
書名:《中國的大轉型:從發展政治學看中國變革》
作者:蕭功秦
出版年份:2008年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原刊於《眾新聞》,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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