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五一六」是中國文化大革命年代一個重要政治日子,中共中央於1966年5月16日通知,正式拉開文化大革命10年大災難的序幕。今年,55周年之際,曾經歷過當年文革的彥山,借大學時期寫於潮州「是痛苦的歷程,靈魂的呼喚」的文章,感概「刻骨銘心的記憶,已成歷史的沉澱。」因文章較長,本社分數日刊出,以饗讀者。
雨又下了,妳在哪裏?夢裏的聲音充滿惋惜。我從來不曾對妳開口,哪怕是最簡單的音節,妳……
妳的聲音不是在夢鄉,而是輕雨飄灑的夏季。清脆的繞口令:「鼓上畫隻虎,破了用布補,不知道是布補鼓還是布補虎」。銀鈴的笑,肆意而自然,清淨的午休醒了。衝出教室門口,牆報欄晃動着花裙子,長辮子,曲卷小瀏海,髮梢也沾着珍珠般小雨珠。普通話真棒,妳是全市初中生普通話比賽優勝者。雨聲,笑聲,大珠小珠落玉盤……
學校的晚會,還有中山公園五四匯演,「滿山茶葉青又青,採茶姑娘笑吟吟,茶葉送給毛主席,一片茶葉一片心」。妳扭成S型,纖白的手高高抬着茶筐。很多節目,聽不到音調,耳朵裏不停環繞採茶舞的旋律。
母校,第四初級中學的操場,幾乎零距離,「女民兵」在排演,「颯爽英姿五尺槍,曙光初照演兵場」。女籃5號只有狠狠的眼睛,毛主席不喜歡這樣的女民兵。妳,矯健、輕盈,「紅裝」與「武裝」辨證統一。有意無意,走來走去,反正妳見慣男同學的注目禮,也許,也不認識我。
初一與初二,高妳一級,妳的目光像電波掠過我發燙的臉。我喜歡哼着《在那遙遠的地方》,你們家不是帳篷,與我家相距不到500米。家──學校,學校──家,都經過共和路口,經過那遙遠的地方。獨立小洋房,矮矮的圍牆,小門半敞半掩。很幸運,3天2次總能看到妳走出門的身影,更多是推開門側身消失……
「不知為什麼原因,我心中總覺悲傷,那一段古老故事,永遠叫我難忘」,滾瓜爛熟,記不起歌名。
十四少年嚐到愁滋味,往後2年,一直享受這種痛苦的幸福感覺。我,也享受夏天的雨,不打傘,光腳板濺起馬路積水。金鳳花開了,一片燃燒的火,生物老師說,它們的故鄉在非洲馬達加斯加。有一次,我差點登台唱「我是一個黑孩子,我的祖國在黑非洲」。 「黑非洲,黑非洲,黑夜沉沉不到頭」,但是金鳳花總是飄入腦海,音樂老師批評我唱得不凝重,太歡快,被刷下了。
我喜歡來自非洲的金鳳花,金鳳花飄落了,外馬路鋪滿殘紅花魂。那時候,街道馬路很乾淨。妳也喜歡脫下淺綠雨衣,手揮斗笠,朗朗笑聲向女伴們奔去。聽到呼喚,我也奔跑,不好意思,停了。我溫暖的眼光,一直呵護著妳……
真正的痛苦來了,畢業,高中不錄取。作文,沒寫錯題,數學公式也沒忘,勞動不偷懶。
學習委員透露,我得罪年輕的政治輔導員,班長和團支書給我的評語也是「學習好,學習目的不明確」。老班主任投來安慰的眼光,她和媽媽的關心一樣顯得無奈無力。
痛苦之餘,有一陣子莫名地高興起來,或許明年與妳一起考上高中,分配在同一班裏。
少年同學興起改名潮,全國批量產生衛東、衛紅。我也給自己改名字,查了字典,「彥」,有內涵,與妳名字發音有一點相近相似。阿里山的少年健如山,就叫「彥山」。有一天,如果我們同班上課,老師點了妳的名字,當然也會點我的名字……
妳,書也讀不成了。毛主席說橫掃牛鬼蛇神,後來又要「造反」。新興街口一陣口號,戴紅袖章小將們威武的聲音,我趕緊跑去。中年女教師,頭髮亂絞成陰陽頭,大眼睛,面熟,不認識。六中學生押着蔡老師,名字打上XX,牛鬼蛇神。人流停在妳家門口,妳慌亂的眼睛看到了我。我的眼神也慌亂,也關切,是妳媽媽?他們進去抄家,妳在院子呆站,回頭又看我一眼。我好像做錯了什麼,腦子半邊空白,馬上往自己家跑……
〈雨──驪歌.慢板〉七之一
!doctyp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