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的吊詭

儘管革命可以捲入千千萬萬的人民,但革命總是少數人的事情。不管革命的話語多麼漂亮(如「為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等),革命總是少數精英對少數精英的事情,也就是既得利益者和希望取而代之的人之間的事情。對被動員進入、被無辜捲入的普通社會成員來說,革命並沒有什麼實質性的意義。相反,他們要承受大部分犧牲。儘管很多革命領導者和積極分子也會因革命的成功或者失敗而犧牲,但普通社會成員承擔了大部分的犧牲。
世界似乎再次進入了一個激進化政治甚至新型革命的時代。對革命的態度,東西方表現很不相同。例如,在西方,對革命的研究(學術和政策)已經成為一門顯學,主要表現為對社會運動和抗爭政治的研究。但在亞洲,人們對革命的研究並不多,除了那些想革命的人,革命似乎成了政治和經濟精英想竭力迴避的問題。
 
類似的不同,主要是東西方政治制度的不同。近代以來,儘管西方世界的政治體制也是革命的結果,但發展到今天,具有了很大的能力來容納抗爭政治。革命不會導致政治方面的顛覆性變革,而影響到現存政治和經濟精英的生活。實際上,民主政治既是西方妥協性政治文化的產物,發展到今天也已經成為最為保守的制度。在民主制度下,任何社會力量都可以表達自己的意見、維護自己的利益,一些社會力量(往往是底層社會力量)的抗議和反叛,改變不了建立在法治之上的制度大局。法治是政治和資本精英共同確立的。在法治的調節下,民主實際上表現為政治權力和經濟財富的統治。政治和經濟精英能夠容忍社會力量的抗爭,因為不管怎樣的抗爭,都改變不了權力和財富統治這個結構性因素。
 
亞洲社會則不一樣。在亞洲,傳統社會的革命非常簡單,就是「改朝換代」,換了皇帝,革命就結束了,生活就回歸正常。對大多數人來說,革命之後什麼都沒有變化。亞洲近代式的革命是從西方輸入,很多國家和地區的政治制度,也是近代革命的產物,但在革命之後,亞洲政治和經濟精英就傾向於促成社會回歸傳統,重新處於平靜狀態。同時,因為缺乏妥協性政治文化和法治傳統等因素,亞洲社會的政治和經濟精英也非常擔憂自下而上的革命,可能會促動比較大的政治變革,導致社會的無序狀態,影響社會的正常運作,也影響他們的既得利益。西方式的革命似乎和亞洲政治文化格格不入。如果說西方政治和經濟精英用「釋放」革命的能量(即容許抗爭政治的發生)來預防革命,亞洲政治和經濟精英常用控制革命能量的辦法來預防革命。
 
從全球狀況來看,直到今天,在革命方面,西方仍然處於攻勢,而亞洲處於守勢。西方各種政治力量向亞洲國家輸出革命(例如「顏色革命」),而亞洲的政治和經濟精英在苦苦抵禦着這種革命。
 
對亞洲社會的大多數人來說,他們對革命並不熱心,因為革命往往是換湯不換藥。對主導社會的亞洲政治和經濟精英或者既得利益者來說,抵禦革命並非毫無道理,因為革命對他們來說包含有太多的不確定因素,或者弔詭(paradox)。這裏要討論的當然是近代以來的革命,而非傳統革命。近代革命和傳統革命兩者之間的差別在於,近代以來的革命往往是意識形態、價值觀和理想為先導的,包括自由主義、民主主義、民族主義、社會平等等等;而傳統社會的革命則是具體利益導向的。傳統革命非常有限,通過革命拿到了一些具體利益之後(例如得到皇位或者一塊土地),革命就中止了。近代革命則是無限的,因為革命的目的往往是價值和意識形態的實現;價值的實現不是可以用數量來計算的,而是可以無限地進行下去。
 
在對待革命的問題上,人們往往側重於革命之後的政治、經濟和社會形勢的變遷,但經常忘記去探討革命對社會上各個個體的影響。實際上,從個體的角度來看革命,人們更能看到革命的弔詭。如果理解了這些弔詭,也不難理解既得利益者和革命者之間的鬥爭了。
 

革命的不同社會群體

 
革命往往包括幾個主要的社會群體。第一個群體是革命的領導者,中間又可以分為兩個群體,即烏托邦式的理性主義者和現實主義的理想者或者功利主義者。第二個群體是革命的積極參與者和支持者。第三個群體是革命的同情​​者。他們同情革命,但不見得參與革命;即使參與,也不是為了自己的直接利益,而是同情革命者或者革命者所體現的價值觀。第四個群體則是旁觀者。第五個群體是不參與者,既不是革命者,也不是反革命者,而是非革命者。第六個群體便是反革命者,這個群體往往是現存體制的既得利益者。
 

一場革命之後,會發生什麼呢?

 
先來看領導者。革命之後,領導者群體必然分裂,就是理想主義者和功利主義者之間的分裂。理想主義者想通過革命實現其理想,而理想的實現毫無止境,因為沒有任何指標可以衡量理想和價值的實現。功利主義者或者人們平常所說的務實派則不一樣,對他們來說,革命充其量只是工具,是實現他們某種公共的或者個人的具體利益的工具,例如公共層面某些具體利益的實現(如土地的再分配和新制度的確立),又如個人層面,成為當權派或者得到財富等。在實現了這些具體利益之後,他們就不想再繼續革命,而是想維持現狀。這樣,和理想主義者的決裂不可避免。
 
理想主義者往往下場最慘,功利主義者獲得最大的利益。人們往往用「識時務者為俊傑」來形容功利主義者。當然,功利主義者也並非簡單地歸結為沒有理想。很多功利主義者也是理想主義者,但他們具有足夠的現實主義感,知道現實是怎樣的,知道革命從何種程度上可以改變現實,在何種程度上又不可改變現實。歷史上,很多健全的制度都是由功利主義者建設而成,而非理想主義者。過於理想,反而建設不成對現實具有意義的制度。
 
革命往往包括幾個主要的社會群體:革命的領導者、積極參與者和支持者、同情​​者、旁觀者、非革命者以及反革命者。 (亞新社圖片)
革命往往包括幾個主要的社會群體:革命的領導者、積極參與者和支持者、同情​​者、旁觀者、非革命者以及反革命者。 (亞新社圖片)
 
從法國大革命到今天,理想主義者尤其是烏托邦式的理性主義者,往往沒有好下場。在革命過程犧牲的往往被稱為「英雄」甚至「烈士」,而在革命之後犧牲的,則往往是「人民的公敵」、「階級敵人」、「叛國者」等等。 英雄和烈士很容易理解,但後面的這些稱呼往往難以理解。不過,革命之後,理想主義者成為犧牲品也不難理解。首先,這個群體在革命之後很容易演變成為功利主義者的敵人。一個不想革命了,一個還想革命。很多理想主義者都是被過去的革命戰友所懲罰的,要不被流放,要不被關到牢裏,甚至被處死。第二,這個群體也很快會失去社會力量的有力支持。
 
對第二個群體即革命的參與者和支持者來說,不能處於長期的革命狀態。革命必須是有限的。革命之後,他們希望很快回歸到正常的生活。這個群體原來是革命的支持者和參與者,一旦革命告一段落,他們中的大多數就不再支持理想主義者,理想主義者也因此很快就會失去社會的支持。但這個群體中的大多數,會支持功利主義者的路線,並從功利主義者的路線獲得利益。
 

中間群體左右革命結果

 
對第三、四和五這三個群體來說,革命或者不革命,對他們來說變化不大,甚至根本沒有變化,革命對他們是換湯不換藥。對同情者來說,他們儘管對現狀不滿,偶而會參與革命,但革命之後,很快就和其他群體一樣,回到了正常的生活。對革命的成功或者失敗沒有太多的心理影響。儘管如此,這部分人卻是左右革命結果的關鍵。因為其數量最為龐大,這個群體對革命支持、反對或沉默的態度變化,將直接左右革命的結果。
 
第六個群體,即反革命者的情況也比較複雜。他們往往是現存體制的既得利益者,或者是掌權者,或者是受惠於現存體制的。在革命過程中,這個群體中的很多人會被殺、坐牢或者被流放。革命成功之後,這個群體會繼續被懲罰。但如果革命失敗了,他們就反過來會懲罰革命者;那些在革命過程中被反革命者所懲罰的人,則往往變成英雄或者烈士。
 
自近代以來,各國已經發生了不同形式的革命,但上述現象見於不同形式的革命,無論是資產階級革命還是無產階級革命。直到21世紀的今天,革命的這種性質和結局也沒有什麼變化。不過,成為革命領袖和發動革命的方式,則發生了激進的變化,因為我們現在已經是一個社交媒體的時代。革命所能動員的力量和所能產生的影響,很輕易地擴展到國內和國際的各個層面和角落。
 
在個體層面,社交媒體使得每一個人都可以成為革命家,都可以通過社交媒體動員到相當數量的支持者和參與者,可以使用社交媒體把其理想和價值有效傳達給社會大眾,獲得更多的同情者。在國際層面,社交媒體可以賦權革命家,超越國界去尋求人財物的支持力量。同時,社交媒體也使得革命者更具有軟力量,即話語權,把一場地方性抗爭和全球性的革命話語,例如民主人權等有機結合起來,把本地的抗爭和全球性抗爭結合起來。同樣,各種全球性的政治理想或革命理念,也在積極尋找契機,地方抗爭則為這些政治理想者和革命家提供機會。
 
同樣重要的是,社交媒體時代的革命領導者和參與者,已經大大年輕化。年輕化是社交媒體時代革命的主要特色。之前的革命大都需要年齡的限制,沒有一定的生活經歷,很難成為革命的參與者,更不用說是扮演領導角色了。但在社交媒體時代,領導和參與革命的方式變化了,無論領導革命或參與革命,虛擬形式是主導的,而虛擬是沒有任何年齡限制的。
 
儘管革命可以捲入千千萬萬的人民,但革命總是少數人的事情。不管革命的話語多麼漂亮(如「為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等),革命總是少數精英對少數精英的事情,也就是既得利益者和希望取而代之的人之間的事情。對被動員進入、被無辜捲入的普通社會成員來說,革命並沒有什麼實質性的意義。相反,他們要承受大部分犧牲。儘管很多革命領導者和積極分子也會因革命的成功或者失敗而犧牲,但普通社會成員承擔了大部分的犧牲。
 
今天,在新型革命來臨的時候,每一個人都必須做好準備。一旦革命形勢形成,人人都逃避不了革命。即使人們不希望革命,革命也會找上門來。對社會的大多數來說,儘管革命經常是換湯不換藥,可一旦革命發生,也不可避免地要經歷這個過程。在革命面前,人們必須做一個理性的選擇。但不幸的是,儘管大多數不想革命,但這個大多數往往是沉默的,結果賦權少數人革命的能力,而自己則被動地受革命的影響。這也是革命的另一個弔詭。
 
原文刊於《聯合早報》,獲作者授權發表。
 

鄭永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