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云:
氣與氣相感召,由極微處開始,而可以扭轉大世運。但正因為氣極微而能動,又易於互相感召,所以少數能轉動了多數……若我們認以少數轉動多數者為一種『斡旋』,為一種逆轉,則由多數來淹沒少數者乃一種墮退,乃一種順轉……『斡旋』是一種健進,為陽剛之氣……把握得機會,勇於創始,敢作敢為,撥亂返治,常自乎一二人之心之所向,而潛移默化,不大動以色。
中國人因於此一種氣運觀念之深人人心,所以又懂得反而求諸已。或出或處,或默或語,只要把握得樞機,便可以動天地……若此一言一行,只要感召到另一人,二人同心,其利斷金,便可以無往而不利。所以每當歷史上遇到大擾動,大混亂,便有那些隱居獨善之士,退在一角落,穩握樞機,來『斡旋』那氣運。
葉嘉瑩則云:
1980年春,偶於席上遇一女士云能以姓名為人相命,謂我於五行得水為最多,即可如杯水之含斂靜止,亦可如江海之洶湧澎拜,戲為此詞,聊以自嘲。『一世多艱,寸心如水,也曾局囿深杯裏。炎天流火劫燒餘,藐姑初識真仙子。 谷內青松,蒼然若此,歷盡冰霜偏未死。一朝鯤化欲鵬飛,天風吹動狂波起。』
臨老學閒抄,既心有所喜,便公諸同好,也或能方便讀者諸君,於城市生活繁忙之中,免了翻書之勞。
其實臨老學閒抄是不切實情的,我是難得有閒多讀書。學問支撐了我數十年的商場馳騁,但客旅日暮、單衣試酒之時,間會願春暫留,慨嘆時光流逝,未能認真讀書。現難得有閑,便翻出舊日未曾深讀的舊書,又網購與近日心動的課題相關的新書,舊友新知,「悟言一室之內,放浪形骸之外。雖取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於所遇,暫得於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將至」。
以詩詞之美,說修養之道
近日得聆其教,益一室之內的,有兩位前輩──錢穆先生和葉嘉瑩老師。錢賓四先生是「舊師」;嘉瑩老師則是「新師」。一代史學宗師的賓四先生無需介紹了,而葉老師則是當代的中國古典詩詞大師,50年代開始推廣詩詞文學,至今97歲高齡仍教學不倦。過去以大學講授為主,兼及公開講學、視頻講學以及家中小組講解,近年則集中教導兒童領略詩詞之美。
就我體會,葉教授是「以詩詞之美,說修養之道」,但又不止於「詩之教,溫柔敦厚」,而是「從中得力」。葉老師大概50歲之前,生活艱難苦困多磨;而50歲之後,則以天津南開大學為基地,全力推進中國古詩詞的復興。支持她飽經憂患而不怨不鬱的,便是古詩詞;支持她老當益壯,身心常青的,也是古詩詞。身經百苦,方能體會詩詞的內涵,與古人心心相印,而古人亦投桃報李,送她心性昇華的靈藥。
正如葉老師所說,中國古詩詞的內蘊力量是「持守」的力量,而顯露出來的美為「弱德之美」。(專指詞而言,因詞的體裁曲折,詩則較為直接,但兩者皆內蘊持守的力量。)
且先簡介「弱德之美」,再談「持有之力」。
弱德之美,持守不變
「弱德之美」是「在強大之外勢壓力下,而不得不採取約束和收斂的、屬於隱曲姿態的一種美……詞之佳者莫不以具含一種深遠曲折、耐人尋味之意蘊為美,這種美往往是在被壓抑的,不得已的條件下依舊有所持守而形成的。」、「是在承受的壓抑之中自己的堅持……行有不得,反求諸己……在承受壓抑之時堅持我的理想、我的持守,堅持而不改變。」
葉老師舉辛棄疾為例,稼軒詞多深微幽隱,意在言外,如《沁園春》:
爭先見面重重,看爽氣、朝來三數峰。似謝家子弟,衣冠磊落;相如庭戶,車騎雍容。我覺其間,雄深雅健,如對文章太史公。新堤路,問偃湖何日,煙水濛濛?
辛棄疾、辛稼軒,南宋一代詞中之龍,生於南宋時期的山東,即淪陷女真鐵騎之下的北方。然而,雖屈居人下,辛氏一族卻族如其名──「辛」。艱辛做就辛辣,雖經歷辛酸煎熬,仍持守一個「辣」的本性族格家風。辛家子孫辛棄疾更人如其名──「棄疾」。至小文武兼修,既因長於北方而多燕趙豪俠之氣,亦浸淫北宋留下的儒家文化之中,以少年才子名於鄉里。
辛辣的棄疾,當得知農民耿京於濟南起義抗金,22歲的他,即果斷糾集家族2000人投奔起義,文武雙全且又勇武果斷的辛棄疾很快脫穎而出,掌管帥印。及後,金朝宮廷政變,曹國公完顏雍殺了原本也是武力奪得帝位的金主完顏亮自立為帝,政局混亂。辛棄疾建議耿京聯絡南宋朝廷,裏應外合,收復河山,並自告奮勇,親赴南京。此行順利完成任務之後,於北返途中,剛過長江,即得知耿京為叛將張安國所殺,並率眾投降金國。
辛棄疾再一次發揮辛辣果斷,即帶領手下50餘眾,千里奔襲5萬兵的金營,把躲藏其中的張安國拿下,綁於馬背,再一陣風的衝出金營。翌日迅速召集1萬多四散的義軍,馬不停蹄,南渡淮水,直奔南京。如此迅雷不及掩耳的突擊作業,確如其詞的「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他也本此精神,於南歸之後,創立了「飛虎軍」。
然而,他在南宋的40多年卻不好過,空懷壯志才略,卻因犯忌招妒(犯朝廷小人),始終不獲重用,多為投閒置散(失業野居),即使幾次任職,也只是地方文職,沒得發揮一身文武藝,帶兵北伐。他的懷才不遇,實是一個時空錯配,生不逢時,一頭「飛虎」,又如何能夠融入一味偏安享樂的南宋朝廷。
然而,這位飛虎將軍雖掛劍扶犁,由「棄疾」變為「稼軒」,他仍「持守」抱負,化心思情懷為詞章,以景寫情。此外,每有機會出任官職,不管位置,他總全力投入,把工作做好,且又找機會籌款練兵,不怕落人口實,參他「歛財賤酷」。
持有之力,斡旋人事
辛棄疾的「持守」便是支持他勇於「斡旋」人事以求實效的力量──人格的力量、文化的力量。他的「持守」及「斡旋」雖不能做到賓四先生所說的「逆轉大世運」,但總能振奮人心,造成影響,其行誼及文字亦豐富了我們的文化,真正的「不枉、不負、不虛度」一生,誠大丈夫也。
由此生命背景來讀他的《沁圖春》,便能領略此詞的曲折深遠之美及沉雄內蘊之氣。寫此詞時,稼軒已60歲了,閒居山野,他沿途縱目的群山疊疊,皆予他以「東晉風流名相」謝安的磊落大方子弟的感覺,又如讀司馬遷的雄健深厚文章。
謝安以少勝多,大敗符堅大軍於淝水,保住東晉半壁江山;而太史公則因仗義執言,為李陵抗辯力爭而得罪了漢武帝,慘受男子引為奇恥大辱的宮刑。司馬遷寧受辱而不死,為要一生理想抱負識見化成文字,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即不見名於當世,也能「藏之名山,傳之其人」。
辛稼軒見山如見謝家子弟,如讀太史公文章,足可見其傷心人別有懷抱,且是「壯懷激烈」的懷抱、「運籌帷幄平天下」的氣魄、「通天人古今」的識見。他寫景抒情,於難言處表弦外音,言外意,抑而不屈,堅持一己之核心價值,文字人生如一也。
田野「稼軒」仍是「棄疾」的一條辛辣好漢。「持守」稼軒之中,文字「斡旋」於世。
得力於文化,歸宿於文化
嘗有訪問者問嘉瑩老師最引為知己的古人為誰,老師答曰:「辛稼軒」。葉老師又何嘗不是一頭「飛虎」?出生及求學於北京,執教鞭於台灣,然後研究教學於美加。50歲之後,又不斷來往溫哥華與天津之間,40年不斷推廣古詩詞之學。她的家、她的書房、大學和圖書館便是她持守之稼軒,而她的講台便是她「棄疾以斡旋」之天地。
正如她的《踏莎行》所表白及描繪的氣象:「持守」以安靜的杯中水可安穩及提升人心,因其歷劫不變也;及至一朝水流大海,氣化為風,則鯤游汪洋,化鵬乘風(斡旋以鼓動風潮,逆轉氣運)。持守與斡旋的後面,便是「得力於文化,歸宿於文化」的「文化人格」,且是原汁原味、歷史傳承下來的中華文化。
身為一個香港人,立於今時此地,重新細味兩位歷劫風霜而仍青松挺立的長輩之教誨,對「持守」和「斡旋」的領會,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我衷心誠意希望香港人,尤其是較年輕一代,多讀深讀祖先前人遺傳給我們的文化文字,從中得力,持守斡旋──「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
即使持守而默,也可以是一種有力的表態,如當年亨利八世便認為摩爾(Thomas Moore)的沉默,是響如雷鳴 (”Your silence is thunderous”),有謂「事有曠百世而相感者」,多讀前人美好有力的文字,我們或能做到「苟余行之不迷,雖顛沛其何傷!自古死者非一,夫子至今有耿光。」
即使不臻此境界,也可收身心康健之益,理直氣壯則心境開朗,身體自然健康。在下望七之年,仍托賴可以大步流星,兩手帶風,且一身功夫仍在,還可過兩招(交手講手也),皆得力於文化。今天還能寫幾句中文,實建基於中小學時期的中文科目,尤其是古詩詞的背誦。
中文是取之不盡的寶藏,用之不竭的資源,文化與生態同樣重要,絕不能只偏重於經濟發展和物質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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