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非萬能」初探

由於近期有一位好朋友心儀《錢非萬能:市場道德界限》,有意互相切磋探討,而在整理讀後感之際,念及當前草根政治在社區結集以及活躍程度日增,我想在此與讀者一同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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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性保守政見

 
部份左派自由主義者或會因為其批判市場的內容而推崇此書,但這派論者應注意書中之論其實是保守派的反動觀點,其中含義對自由派所珍而重之的種種原則,更足以構成威脅。
 
首先,Sandel 的批判論點,只適用於其自身所處的時空和地域,但回顧歷史,在社會上獲接納為可以買賣的事物,包括奴隸、公職(甚至稅收)、軍階、選票、婚姻,以至所謂的「天堂捷徑」等等。他的道德層面分析,似乎始終只局限於某個時間地域的社會規範。
 
其次,他的腐敗論點,始終未能明確區別社會所能接受的規範與道德界限。假若他遲30年才出生,則今時今日不少新事物,想必會被他視為合乎正道。由此可見,其論點實包含極重的保守派偏見,力求保存事物本來面貌,所依據的是靦懷童年心態,而非從道德上出發的論點。對「擁抱回憶一派」而言,靦懷童年心態自然深受歡迎。
 
再者,Sandel 又假定市場交易安排,定必遜於另類「合乎道德」的關係,但自由派亦深明傳統社會即使表面上講求仁義道德,以社會團結為重,骨子裏卻往往造成不公義及腐敗現象,根本無異於市場機制,更尤其易於造成窒礙社會低下階層,特別是女性的個性和自由的沉重道德枷鎖。例如女性主義者就一直基於自由和平等,爭取女性從工作中賺取報酬的公民權。
 
以荷蘭政府提供的幼兒護理津貼計劃為例,國民可通過計劃付錢給其父母代為照顧家中幼兒,計劃的理念是祖父母所提供的護理應被視為正職,可理所當然地獲得報酬,計劃在該國大受歡迎,也屬意料中事。若從 Sandel 的論點觀之,付錢給父母代為照顧幼小,令祖父母對兒孫的愛變質,但這聽來完全不對。事實上,有關付費安排既可舒緩父母要求其上一代為其照顧子女的歉咎,亦可減輕祖父母似因道義責任所迫要照顧孫兒的壓力,對維繫三代之間的親情反而有益無害。
 
以道義為由、強人所難的行徑很多時候被稱為「利他主義」,往往由於不涉及金錢交易,不過如此定義實在荒謬,無異於告訴我們在情感上勒索親友幫助自己合乎道義,而付錢購買服務則被視為自私和敗壞情誼。
 
第三,腐敗概念早已與政治保守主義中的排斥異見傾向掛鈎,以此支持種族主義政治的做法即屬一例。自由派對任何「純粹」或「污染」之說應時加警剔,因為這種說法無非是濫權口實。對於付錢買明星簽名棒球被視為有損尊敬真義而應禁止的論點,實為中東神權政治國家的管治原則,而非自由派的世界觀。
 
最後,Sandel 也在書中提出社群主義政治哲學。尤如一眾衛道之士,作者急於將一切關乎價值觀的問題加以政治化。他認為社會群體應撫心自問:「教育和棒球等事業究竟所為何事?」從而斷定如何予以評價以及如何對待。其論點中從未觸及此一政治層面,也許因為他心知肚明,讀者大都不願接受如斯有違自由派原則的政治觀。
 
自由派堅決將私人與公眾範疇分家,並不認為政治應決定社會上眾人應如何評價棒球,或禁止違反有關價值觀的行為。相反,自由派故意留有空間讓每個人透過自由互動,自發產生新規律和新價值,且樂見甚至決心維護多元價值,皆因即使理性的討論,總亦難免出現意見不合的情況。
 
Sandel 似乎認為社會總能對有關價值問題決定唯一正確答案,並認為可透過民主政治去發現。本地以至海外政治活躍份子往往高呼到社群中提高意識和發掘意見,說道民主理應如此,其實多是以強制的說教方式取得政治認同而已。
 
Sandel 的非自由主義作風也屬意料中事,畢竟他當初成名,靠的也是針對羅爾斯(John Rawls)政治哲學的論點,即使 Sandel 在抨擊市場方面似是同道中人,但擁護自由的信徒,包括支持監控自由市場的人士,對他在書中揭示的路向亦應有所保留。
 

正視錯置焦點

 
Sandel 認為應透過公開辯論,以決定應否容許大眾利用價格作為合作或分配有限資源的手段,問題是這似乎假定市場實屬貪婪之輩所構建的空間,而非自然形成的過程。他指出人體器官交易、棒球賽特權門券等種種令他不齒的作風,但他鄙視的不過是一般人的行徑、貪婪以至精英主義,而非交易機制。問題是:究竟是人造就市場,抑或是市場造就人。
 
Sandel 認為是後者。他認為世界冷酷無情,貧者利益得不到保障,富者則利用經濟力量操縱世人,政府則屬備受貪婪之輩壓迫的忠良角色。正如書中所述:「要市場規行矩步,只能寄望公開與大眾探討我們所珍視的財貨和規範究竟意義何在。」
 
但究竟「我們」指的是誰?
 
社會上出現赤貧一眾是個道德問題。根據國際標準,2014年香港的貧窮線為四人家庭月入16,400元(美國的相應貧窮線為15,760港元),約相當於全球平均入息的水平,在印度則可視為家境安逸的中產家庭收入。此事為何如此重要?因為 Sandel 並未能解釋為何香港人不必理會孟加拉日賺只得一元的赤貧者,反而應關注炒賣免費公眾音樂會門票的「不公平」和「腐敗」問題。
 
把香港社會或天水圍、深水埗居民看得重於世界各地貧困者,包括孟加拉貧民,實為社群主義盲點之誤。可惜 Sandel 並不在意,若能為印度 Sahil 所出產的棉花引入自由市場,當大大改善當地人的購買力。
 
Sandel 未能正視真正的道德問題,亦即貧窮以至赤貧如洗的問題,反而只顧建議從調整票價入手,以致紐約中央公園的免費周年莎劇公演人龍不斷。我對社群主義從來不感興趣,視之為過於狹隘與保守。
 
參考文獻:
 
Michael Sandel, What Money Can’t Buy: The Moral Limits of Markets, Farrar, Straus and Giroux, New York, 2013.
 
原刊於《信報》,獲作者授權轉載。
 
封面圖片:網上圖片

王于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