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五常:不是專家談教育

《吾意獨憐才——五常談教育》引言

香港納稅人對教育的慷慨資助,不是舉世無雙也差不多了吧。花了那麼多錢搞教育,效果又怎樣呢?這是個尷尬問題。從美國回港任教17年,我個人的感覺是,香港的學生讀書考試很有兩手,但從學問的角度看,則乏善可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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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教自己的兒女格外用心,是人之常情。兒女82年從美跟我來港時,哥哥十歲,妹妹九歲。我為他們選校的問題,頭痛了幾個月。後來決定讓他們入讀英童學校,痛心地放棄母語。這個選擇的唯一原因,是英童學校沒有功課,回家不用讀書。我認為兒童要多玩耍,尤其是那些要用上想像力的遊戲。
 
事實上,兒女在中學時,每次考試成績特別好我就有怨言。我對他們說,求學是長途賽跑,在中學時最蠢是跑在前頭,所以考試成績要保持在中上的位置,衝刺是25歲以後才開始的。後來他們到美國進了大學,兒子問:「我可以發勁了嗎?」我說可以加一點,但將來若要讀博士,真正發勁是開始寫論文的時候。殊不知我這個傻兒子在大學一年級就狂發勁,我用九牛二虎之力也拉不住!後來我跟他訂了一個協議:考試的前一晚不准讀書。他當然明白:用腦是運動,跟其他運動一樣,比賽前要休息。
 
今天,兒子在研究院,學醫及基因研究,深明求學之道。他知道考試但求及格有餘,而成就是以研究的貢獻來量度。他少用筆記,買回來的書讀後全是新的。這些是但求理解而不論考試的行為了。
 
我的女兒是另外一個故事。她在大學是選修英語文學的。我多次勸導,也不能說服她畢業後到研究院去研究些什麼。可幸的是,她得到祖父的遺傳,自小下筆成文。今天她在美國工作,因為文筆流暢而僱主大不乏人。女兒的經驗,使我意識到當今之世,在知識投資上回報率最高的,是語文。香港的學生真的是糊裏糊塗了。
 
現在我要從另一個角度——一個強詞奪理的角度——來表達我對一些所謂專家的觀感。在大學唸書時,老師阿爾欽對我說了幾句影響了我之後的一生的話。他說:「我知道你是可造之材,但你要知道,成功只能以效果——而不是以意圖或熱情——來衡量的。」
 
清代有一個書法家,名叫包世臣,其書法理論名重一時。但我見包氏的書法不知所謂,一無是處,所以對他洋洋數萬言的書法理論,連看也懶得看一眼。唐代孫過庭的書法達到師級,於是我對他論書法的名著——《書譜》——刮目而讀,讀之再三,就是自己不同意的地方也要細想幾晚。書法比孫過庭高出兩個馬位的宋代的米芾,其論書法的文字甚少,且有時故弄玄虛,有時前言不對後語,但我對米前輩的論書法,每句視為至寶,就是不同意的也當為秘笈招式,久不久總要想一下。
 
我這個見人家在某學問或玩意上沒有成就就視其言論如糞土的觀點,錯的機會是存在的。評畫的高手,自己不一定懂得畫。但從或然率的角度看,要避免費時失事,要有相當的可靠性,我的觀點是可取的。你要信一個在書法上沒有建樹的人的書法理論,還是一個書法大師的經驗之談?
 
毋庸諱言,我是反對母語教學的。但這並不是說我不重視母語。我醉心於中國的文化。從《道德經》到陶淵明到李太白到蘇東坡到徐文長到龔自珍而甚至到最近謝世的冰心,我有資格設館授徒,而假若加上什麼書畫琴棋、甲骨文物、田黃雞血之類,我的所知就簡直如教育專家,深不可測矣!
 
在高舉母語教學的眾君子中,令我耿耿於懷的是司徒華。華叔不是今天的包世臣——他的文字有水平。很可惜,我沒機會與他挑燈夜談,去說服他的母語觀點是錯的。
 
我反對母語教學,有三個原因。其一,英語是世界上唯一的國際語言,而在電腦發達的今天,這國際性來得更重要了。其二,英文的表達能力強,但很難學,難、難、難,比中文難得多。英文的通用字彙起碼比中文的多三倍,而動詞千變萬化,偶一不慎就詞不達意。再者,識一個英文字的解法與懂得怎樣用那個字,是兩回事,而中文卻沒有這個困難。不要以為考了什麼英文試有好成績,就算是懂得英文。申請來港大的內地學生,TOEFL 試一般都在600分以上(算是高分了),但他們附上的英文申請信,我沒有看過一封是似英文的。
 
其三,在學術發達的今天,百分之90以上有水平的論著,是沒有中譯的。就是有中譯,譯錯的地方往往數之不盡。我不相信,一般而言,在一所母語教學的學校中,規定英語是必修科,就可以教出看得懂英語論著的學生。
 
我有一位同事,姓張名滔,天生異稟,閱讀英文書籍可以一目十行,快如閃電。張滔因此很有學問。幾年前我發現他有一個秘密:他不僅英文好,而且是建築在他懂拉丁文的基礎上。這是少林寺的功夫了。
 
我認為,要改善香港的教育,不應該以為國為民誇誇其談的所謂大前提——誇誇其談歷來都是空空如也。我們要做的是把教育制度改變,變為讓中、小學的老師可以發揮自我,可以不管教育署的課本規定,可以漠視考試局的考試。我也認為制度的改變要 重提升學生求學的興趣,把老師的啟發力放在第一位置。大學的研究,要以對人類思想的影響來衡量,與愛國愛民是扯不上關係的。
 
很不幸,我認為以官立、官委的做法,上述是過於苛求了。曾獲諾貝爾經濟學獎的布坎南說得好:政府辦學,納稅的人是顧客,但顧客卻無權過問。以自由市場而知名於世的香港,所謂正規的教育竟然不依市場的規律,不容許以顧客的需求來決定教育的方向。
 
教育是否要由納稅人資助,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不可能有客觀的結論。但既然納稅資助教育事在必行,那麼在情理上,我們要對納稅人有點交代,要以納稅人的孩子所學的所值為依歸。多年前經濟學大師弗里德曼提出的學券制,其目的是以納稅人的錢搞私營學校,讓納稅的顧客以「學券」來決定他們要為孩子購買的教育是怎樣的。
 
1999年3月13日
 
 
出版資料
 
書名:吾意獨憐才——五常談教育
 
作者:張五常
 
類別:文學
 
出版日期:2010年10月28日
 
頁數:384
 
規格:140mm(W)x 210mm(H)/ 單色 / 平裝
 
ISBN:978-988-8042-21-0
 
定價:HK$80
 
【張五常書室專欄,每月1日及15日刊登。】

張五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