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暢詠時代曲──國語時代曲在香港和台灣

國語時代曲誕生在1920年代的上海,30年代起風靡全國,解放後移師香港,造就50至70年代長達廿多年的璀璨第二春;70年代間又催生了在台灣的第三春。

國語時代曲誕生在1920年代的上海,到了30、40年代便風⾏全國,解放後移師香港,竟能在這個只講廣府話的「文化沙漠」,迎來了一個50至70年代、長達廿多年的璀璨第二春,又更在70年代間,催生了在台灣的第三春。

其實在解放前,國共雙方已有反對時代曲的聲音,解放後的新中國更將它定性為黃色音樂、資本主義的毒草,是荼毒⼈⺠思想的靡靡之音,必須予以取締,⼤批舊上海的時代曲歌⼿、作曲/填詞/編曲⼈、樂師和唱片公司(尤其是外籍和外資的),在1949年前後紛紛南下香港,除了讓這個華洋雜處的英國殖民地,成為國語時代曲的新基地外,亦給予當地的粵語歌壇有建設性的撞擊。

選擇留在大陸發展,無論是期望在時代曲、古典西樂、傳統中樂、或地方曲藝領域有所作為的,不少人日後在多次的政治整肅和運動中、尤其是在文革期間,遭到極不公平、甚至是殘酷的對待,如作教堂歌的楊蔭瀏和胡周淑安、為〈義勇軍進行曲〉作詞的田漢、〈⽑⽑雨〉的作者黎錦暉、舊上海「七⼤歌后」中的三位、粵劇名伶紅線女等等,他們的個人不幸,實亦是近代中國人的整體悲哀!

國語時代曲──香港篇

香港的1950⾄70年代,是國語時代曲的第二春,其受歡迎的程度,可與當時的廣東⼤戲和英文歌鼎⾜三立(國語電影亦是)。主要原因,是當時英治下的香港,有一個英美文化的傳統和國際視野,言論和出版自由受到法律保障,而一般粵人對西化的國語時代曲,無抗拒感之餘,甚至有一種對富裕生活品味(如眾多南來的上海人或南洋華人)的嚮往 ,再加上有電台(麗的、港台、商台)和電影的推廣,如永華、電懋/國泰、和後來邵⽒公司的作品,名片如《星星.月亮.太陽》、《空中小姐》、《歌迷小姐》、《四千金》、《曼波女郎》、《不了情》、《小雲雀》等等,且逢片皆有質量奇⾼的插曲。電懋、邵⽒、以至是粵語片的光藝,便全皆南洋華資,而它們的都市中產文藝片,便多是以中上層、小康生活為背景的。

從上海南來的作曲、填詞⼈陣容頗盛,如姚敏、陳蝶衣、李雋青、王福齡等,而這時期的歌后級歌⼿亦多,如由滬轉戰香港(或遷港)的姚莉、龔秋霞、張露、潘迪華、⽩光、周璇和李香蘭等(⽩光後遷居日本和南洋;周璇初穿梭滬港兩地,主演了數齣永華電影,解放後歸國;李香蘭回歸日本後,曾主演過數齣邵氏名片),再加上港產的如葛蘭、尤敏、葉楓、顧媚、方逸華、靜婷、崔萍、劉韻、潘秀瓊、江玲、詹⼩屏、蓓蕾、劉鳳屏、等等,盛況實超過昔日的老上海。

左起:葉楓、葛蘭、顧媚、蓓蕾(左二圖:維基公共領域;左三:YouTube;右一:唱片封套)
左起:葉楓、葛蘭、顧媚、蓓蕾(左二圖:維基公共領域;左三:YouTube;右一:唱片封套)

這時期更是英美流行音樂的黃金歲月,是各類散曲和搖滾樂的百花齊放期,它們從百老匯歌曲、民歌、⼤團樂隊/變種爵⼠樂等過渡而來,流經的類型有冰哥羅士比/法蘭仙納杜拉型(Bing Crosby/Frank Sinatra)、美英貓王皮禮士利/奇里夫李察型(Elvis Presley/Cliff Richard)、軟/硬樂與怒(Soft & Hard Rock)、披頭四(Beatles)、摩托城(Motown)、節奏藍調(R&B)、的士高(Disco)等等。而香港的國語時代曲, 主要便是吸收這些英美流行音樂中,較軟性、中慢板類型的。

姚莉(1922-2019)可說是這個時期的典範,她放棄原有在上海的鶯聲嬌語、小家碧玉腔,改為成熟圓潤的現代女性型,讓她的歌唱事業更上一層樓,她自述便是學習美國名歌手佩蒂龐芝 (Patti Page,1927-2013),不少當年香港紅歌星的唱風,便是屬於這「新姚莉」型的。

而這個國語時代曲的第二春,經典名曲與舊上海的不遑多讓,如:〈雪人不見了〉、〈我有個好家庭〉、〈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的心裡只有你沒有他〉、〈我有一段情〉、〈今宵多珍重〉、〈情人的眼淚〉、〈說不出的快活〉、〈卡門〉、〈南屏晚鐘〉、〈峇厘島〉、〈第二春〉等等。而後期較年輕的歌手,更開始進入了搖滾樂的範疇,如〈夢裡喜相逢〉的江玲、〈友愛〉的詹小屏、尤其是〈歡樂今宵〉和〈我一見你就笑〉的蓓蕾。

此際,亦適逢音響技術的劃時代大躍進,立體身歷聲(stereo high fidelity)於1957年在美國研發成功,隨即進入商業錄音/播送領域,歌手的靚聲和樂師的美樂,能更原汁原味地送到聽眾耳中,樂迷的數目便以幾何級數的倍增。筆者認為,香港此時期的國語時代曲,無論在音樂創作質素、歌手唱藝、樂師的演奏能力和唱片製作技術方面,基本上已達到世界一流水平(唱片公司以歐美的子公司為首,均在香港或鄰近地區設有各自的錄音設施和製作門部)。

國語時代曲──台灣篇

國語時代曲在香港的高度發展,催生了它在台灣1970年代開始的第三春。

然而對時代曲的批判,國府遠在1930年代已開始,有人認為它是「頹廢」和「敗風壞俗」的,如黎錦暉1929年的〈桃花江〉,便贏來「軟豆腐」、「香艷肉感」、「一塌胡塗 」、毒害兒童「海洛英」之評語 (黃霑論文)。所以,國府遷台初年,時代曲仍受到一定程度上的冷遇,從香港進口的唱碟亦受到管制,流行台灣的本土創作,只有少量具⽇本風韻的幾首,如〈南都之夜〉、〈綠島小夜曲〉、〈月光小夜曲〉等(寶島曾被⽇治半個世紀)。此時期台灣人能聽到的,主要是香港和老上海的國語時代曲、邵氏風靡一時的黃梅調和台灣熾熱盜版市場的英美唱片(筆者的留學台灣朋友中,不少都是台北西門町的常客,盜版市場遲至80年代後期才有所收斂)。到了姚蘇蓉1969年的〈今天不回家〉,台灣歌壇才似從夢中驚醒過來。

此際,先後冒現了一群天才橫溢的作曲/填詞人如慎芝(邱雪梅)、翁清溪、左宏元、劉家昌等,配合上一群有濃郁台灣本⼟氣息的歌星,如紫薇、美黛、林沖、謝雷、青⼭、楊燕、湯蘭花、鄧麗君、尤雅、甄妮、翁倩⽟、費⽟清、⿑豫、鳳⾶⾶、蔡琴、蘇芮、羅⼤佑等等,名曲便有如〈水長流〉、〈負心的人〉、〈故鄉之歌〉、〈淚的小雨〉、〈淚的小花〉、〈蘋果花〉、〈難忘初戀的情人〉、〈可愛的人生〉、〈往事只能回味〉、〈月兒像檸檬〉、〈月亮代表我的心〉、〈 只要為你活一天〉等等。

唱片封套-左起姚蘇蓉、青⼭、鄧麗君、尤雅。(www.discogs.com)
唱片封套-左起姚蘇蓉、青⼭、鄧麗君、尤雅。(www.discogs.com)

除了有非常獨特的台灣風格外,這第三春的時代曲,仍有一絲揮不去的東洋餘韻(上述名曲中多首便是改編自日本原曲),和有頗濃郁的日本流行音樂味道,明顯地與香港的不同。而伴奏樂器,亦似乎是有意識地少用傳統中樂器,主要用搖滾樂的如電結他、電子風琴和吹奏樂器等。凡此種種,有學者便認為這些台灣歌曲,不能算作是華語時代曲之一員,實吹毛求疵。

不少台灣歌手,更在1970和80年代進軍香港的演唱市場。筆者家在旺角,當年在彌敦道一帶,晚晚旺場的多間平民歌廳,如在新興大廈、胡社生行和國際大酒樓的,幾乎全是台灣歌手的天下(可能是價廉物美的原故吧),當年香港的一線歌星,多在尖沙咀「揾食」,只有少量二三線歌手如徐小鳳,才能在這些平民歌廳中分得半杯羹。部分這些台灣歌手,後來亦有兼唱粵語歌。

台灣在1970年代中期,開創了一股「校園民歌」的小清流,到了70年代末,更能擠身成一時之主流,但缺乏持續力,筆者喜愛的名曲便有如〈鄉間的小路〉、〈外婆的澎湖灣〉、〈龍的傳人〉、〈風告訴我〉、〈童年〉、〈橄欖樹〉、〈酒干倘賣無〉、〈如果〉等。在台灣以外,當年的南洋星⾺,亦有⼀⼩股華語時代曲的熱潮,造就了多名跨境紅歌⼿,如唱國語的舒雲、黃清元,和唱粵語的上官流雲、郭炳堅、鄭錦昌、麗莎等。舒雲的〈告訴羅娜我愛她〉和黃清元的〈蔓莉〉,當年在香港便唱到街知巷聞。

大陸1980年代改革開放後,台港的時代曲便可合法地進入國內,香港的粵語和電視歌、和眾多著名國語歌手如鄧麗君(1953-1995,可惜她本人一生從未踏足神州)的作品,到了90年代便風行全國,正版和盜版貨充斥市場。惟獨國內的本土時代曲發展,實差強人意、創作力極有限,主要是大陸對任何出版物、當然包括流行歌曲,是有極嚴格的管控,自由創作的時代曲,遂未能在國內有長足的發展。香港歌星北上開演唱會,演唱內容亦必須經過嚴格的篩審。

有趣的是,在舊上海和香港的國語時代曲歌壇中,是⼤比例的陰盛陽衰,差不多全是女歌星的天下,與當年的國語電影女明星相似,到後來張徹的茄汁陽剛電影才反轉過來。記憶中,歌王級歌⼿便完全⽋奉(⼀⾸半的⾸當然有,台灣和星⾺例外),⽽在後來的早期粵語歌壇中,男歌⼿除周聰外,亦多主攻⿁⾺諧趣歌,這「重女輕男」的情況,或許有其獨特的社會和文化因素。

淺談暢詠時代曲(1)──西樂之傳華

淺談暢詠時代曲(2)──靡美之音老上海

淺談暢詠時代曲(4)──周聰與早期粤語時代曲

馮應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