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資跨界實驗原是本土膽識
觀賞香港舞蹈團的《紫玉成烟》,最令我期待的是李哲藝的原創音樂如何配合《紫釵記》的粵曲,如何編曲和編排樂器?如何與舞蹈互動營建的情緒,他怎樣令觀眾如我,早就對《紫釵記》整支曲操得滾瓜爛熟,在沒有對白的舞蹈,橫插一段截裁出來的粵曲唱腔而不讓戲迷反感?二胡、琵琶、洞簫原本就是粵樂拍檔,結合粵曲不難,全場所唱,不過了數段小曲,當然不會忽略耳熟能詳的《古調潯陽夜月》,「霧月夜抱泣落紅」──保留這重複的老調開首的一句,結合在主旋在不同場節不同情感演繹,期間穿插鋼琴的輕靈呈現女性的情感波動,接續借粵劇的叮板起舞迴旋,呈現不同的抑揚細節而倒覺情調一致,實屬難得。香港早年在粵劇方面比廣州原本保留更多例戲,更有破例立新的膽色,採用小提琴作頭架是薛覺先的實驗。這份mix and match的膽識和創意,是地道香港人素常出現的改革意志。這場即場演奏,音樂演繹異曲同工。
觀眾的位置沒有決定小玉的命運
在小劇場搬演經典粵劇本來就不是常規性劇場形式,改編粵劇,再結合戲曲唱造在黑盒演繹舞劇,便不能不說,這根本是一個跨界實驗。對導演及編舞楊雲濤來說,這是一場冒險,歷練,試探。放下大團大製作的身段,尋找觀眾在縱橫交加的步道旁,學習從不同位置看肢體滑動,這不是霍小玉應不應該據理爭夫的考量,大抵這不是重點。跟唐滌生關於李益故事的想像來一次對話,重點是誰在給誰觀看自己的人生演繹。
宣傳品動用卞之琳新詩的名句「你站在橋上看風景」:事實是,有人坐在堂座,仰望舞者;有人站在閣樓上,俯瞰全個舞台的活動。但我知道,沒有觀眾特別注意別的觀眾,也沒有舞者凝視現場觀眾,這場橋上有人看你的想像,恐怕只有點一廂情願,彷彿為現場觀眾的擺布下註腳。這場改編,小玉也變得一廂情願,因為結局她沒有成功還原良緣,最終死在已然變成另一個太尉的李益懷中。雖然有點突兀,前面又無伏線,但若在香港發生,讓香港人來圓小玉的夢,恐怕結局就太合理了。為前途為名位捨棄真情,捨棄個人意願,大有人在。只是太尉作為反派,黑色蒙面軍裝,看來有點cyber,似打遊戲機的虛擬對手,頗與整體傾向傳統古代戲曲服裝和簡約輕綢舞衣格格不入。黃衫客原來似在找替身,那襲鳯冠霞佩又似是他的工具,衣飾代表身分,先敬羅衣,可惜,原來為小玉堅持的所謂原則公義最終只剩下一套粉飾理想主義的戲服。
內心慾望擴大就是「羣」
《紫釵記》大戲中太尉之女通常只出現兩回,一次是拾翠還巾對李益一見鍾情,另一次已是與霍小玉爭夫失敗。她活脫脫就是主角遭遇不幸的導火線,卻又是全劇最可憐可笑的悲劇人物。這齣舞劇給了她位置。台上彤紅輕紗象徵着難掩又隱藏的鼓漲的情慾,在五位舞者成群,掩面抖落妙巾之際,欲張欲馳的糾結,未語先言的眉靨成為複數,用看似溫柔的肢體表達多重失控的愛狂,看得人膽顫心驚。
另一幕黃沙遮醉眼,征人塞外閒。原唱段在唐滌生泥印稿尚未寫入,第二次演出加上這段小生獨唱《獨醉玉門關》,唱出場景的象徵,寥落心事重重,交代心情與被逼重婚的痛腳,有畫龍點睛之意。楊雲濤編了劍和槍作舞台符號。這些道具原著並未有着墨,想是導演原創拼貼粵劇的唱造打(唸除外,全個表演沒有口古)。守邊關沒有理由不帶武器。李益是文官,這幕結合大戲功架,大灑劍功,反映男性受抑壓無法抗逆的怒、壓、恨、慚、念、吟、鬱、慟,用男舞者與飾演李益的大戲佬倌洪海對舞,劍中節氣猶帶柔腸,自是不同古典女性的紫紗巾的擺弄與綑鎖,一揚一抑,一柔一剛,卻是有萬般情欲所驅使。
這兩部分最吸引我,命運有時與人的抉擇和情慾相牽絆。投射影像裏的文字,用另一種方式,提醒觀眾唐劇的文學性,這點,於我,自然不得不提。觀眾不似傳統戲迷咪嘴伴唱,觀望牆上文字的眼神似渴求解畫,似乎部分在場者不太熟稔情節,射在牆上的影像及文字又打回幫助介說的原型作用。
每逢觀看實驗性演出,我會留意突破的跨界樽頸能夠圓熟處理,審美上一致;放在香港這個地方有什麼意義,而且總想發現,這是只能在香港才發生的突破。成全這兩點,我們找代表香港的作品,便擁有有循可依的理由了。這也是我認為《紫玉成煙》值得重演再加琢磨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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