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1月15日，《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前委員、民主黨創黨主席、資深大律師李柱銘應Roundtable Education之邀，出席「公民教師講座」，以「公民運動跌宕卅二年︰李柱銘想告訴什麼給下一代」為題發表演講，探索這一代的老師應傳承怎樣的價值觀予年輕人，並回答現場聽眾問題，以下為講話內容：
如何教育下一代？我相信學校教《基本法》，目的只有一個──教年青人愛國，讓他們升國旗時要流淚，很熱情地流淚，但我不明白為什麼要這樣做。
所以，你要是問我香港的學校該如何教學生《基本法》，讓他們更加愛國，我真的不知道要怎樣教。因為如果你讀過《基本法》原文，如果你知道《基本法》背後的歷史，你們就知道，《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與內地官員今天所說「基本法」，根本是兩回事。
豈能撇開《中英聯合聲明》
現在我就談談《基本法》背後的歷史。要說《基本法》，就一定要看《中英聯合聲明》。現在內地官員不看《中英聯合聲明》，認為它已過時，沒有用，於是只看憲法。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憲法》第31條，「國家在必要時得設立特別行政區」；根據另一條，內地可以制定及修改《基本法》，以規定中港關係。故此可以說，沒有《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就沒有《基本法》。因為我們在一國之內，香港是直轄於中央的──《基本法》就是這樣寫的。
中國憲法及《基本法》的關係，《基本法》已很詳細地列明。問題來了，我們怎麼可以撇開《中英聯合聲明》不談呢？兩份重要文件，一份是國際協議，一份就是我們的憲法。《中英聯合聲明》與《基本法》有一個共通點──都是中央政府對香港的基本方針政策，所以不能改變，即是我們可以高度自治，港人治港，我們的生活方式、自由、所有領域，都五十年不變。這是基本方針政策。
鄧公盼內地跟上香港發展
在我兒子還很小時，他問我「爸爸，為什麼是五十年，你就夠，我就不夠。」這個問題我答不到。直至我進入了基本法起草委員會，開始起草《基本法》。 1987年4月16日，當時的領導人鄧小平要接見正在人民大會堂起草《基本法》的我們。他跟我們說話，其中一句是說要是50年不夠，可以多給我們50年。（按：官方公布鄧小平的原話是「香港在一九九七年回到祖國以後五十年政策不變，包括我們寫的《基本法》，至少要管五十年。我還要説，五十年以後更没有變的必要。」）我感到疑惑，我兒子問我為什麼是五十年，我已經無法作答，現在還說多給五十年，要是外面的記者問我，我也不知道要怎樣回答。於是我開玩笑，說領導人肯定是昨晚睡得很好，今天才說五十年不夠便多給五十年。我始終想不到為什麼領導人要這樣提議。
後來過了兩年，我終於想到原因了……鄧小平制定一國兩制，不只是為了香港、澳門和台灣，而是為了全中國。上世紀80年代初的時候，中國開放內地予外國投資者營商。那時候他已經不是閉着中國的大門，而是渴望開放的。不過這需要按部就班地進行。我相信鄧小平是很喜歡香港這個社會的，他希望全中國都能跟隨香港發展。因為你看，這是中國人的社會，安定、繁榮，自由、有法治，雖然沒有民主，但有民主的果實，即是我們的核心價值。我相信他想中國向這方面發展，所以才提出香港「五十年不變」。……他希望中國不要跟着蘇聯一直採用社會主義，而是實行資本主義。香港是個很好的榜樣，這才是他的目的。否則，他怎會希望香港五十年不變？他就是想中國在這五十年能一直進步，到可以跟香港比肩的水平。為什麼五十年不夠，還可以再延長五十年？因為假使過了五十年，中國還未達到香港的水平，他不想拉低香港的水平，便多給五十年，但香港千萬不能變，那才能多用五十年把內地的水平拉上來，所以他絕對不想我們的核心價值被破壞。
這件事，我後來覺得自己想清楚了，但直到2014年12月底才找到證據。為什麼是2014年呢？因為重要的英國文件要保密30年，所以1984年的文件，到2014年底才公開。這個文件紀錄了1984年12月29日在北京的一個會議，鄧小平及當年的英國代表、首相戴卓爾夫人在會議廳的談話。鄧小平跟戴卓爾夫人說：「你不用擔心這五十年。」他起初是說「我有些日本朋友問，為什麼五十年這麼短？五十年是我們的政策，我認為我們的政府需要五十年來趕上其他經濟發達的國家。五十年後又如何呢？您更加不需要擔心，因為到時候，我們會和其他經濟大國互相依存。」
港人治港要以信任作基礎
我們在起草《基本法》的時候是相當開心的，當然我在1989年「六四事件」之後沒有再出席會議，但在「六四」之前大家還是很高興的。我記得我第一天走進去，是1985年7月初的一場晚宴，有認識的朋友跟我說︰「我們很希望《基本法》寫完的時候能比《中英聯合聲明》更受香港人支持，要是做不到就很失敗。」那時候大家都希望能完成這件事。現在回顧當年，《中英聯合聲明》很清楚地列明，國家對香港的基本方針政策是「高度自治」，高得除了國防外交，其他領域都給予香港高度自治權，這在《基本法》也列明了。
但今天如何呢？習近平在中共十九大重提2014年《一國兩制白皮書》上的那句話──中央政府對香港擁有全面管治權。這一方面說全面管治權，另一方面，高度自治又如何呢？他又說，中央一定要行使全面管治權，但同時香港應該繼續擁有高度自治，不能夠變。兩種方針怎能放在一起呢？他說「有機結合」，即兩件事聽起來是相反的，但是結合之後，其中一方不會凌駕另一方。不久後，內地有人說這是「共管」，即一起管理。之後又有人解釋，說「我們中央管理很少很少的事情，特區則管理很多很多的事情。」很多人關心這句說話，背後的意思就是說中央只管理最重要的東西，於是管的事務很少，但我們香港則管理很多瑣碎的事務。
昨晚（1月14日）聽到中聯辦新的主任（王志民）說「中環」與「西環」「行埋一齊（走在一起）幾好」，他的說話嚇壞了我。他不知道廣東話「行埋一齊」是甚麼意思，還說以後要「多啲行埋」。將來我要跟我兒子和媳婦說「多啲行埋」──「普選」沒有了，希望可以「抱孫」吧！
現在有人直言不諱要一起管治香港，那高度自治哪裏去了？這完全是兩回事。雖然我們對此是早已明瞭的，只是這次被確實地說出來了。現在開門見山地談「共管」，當年鄧小平的初衷已失去蹤影。如果你不相信香港人，便不能實施港人治港。現在的中央就是不信任香港人。中央是從何時開始起疑心的呢？2003年7月1日。那時董建華未能完成23條立法，反而促使50萬人上街遊行……那時（國務院總理）溫家寶在深圳看電視，他本應向中聯辦或特區政府詢問事態。如果他在7月1日出席了香港回歸六周年的紀念活動，會有多少人上街？他有來的話，最多5萬人──假如他帶來了好消息，那應該只有3萬人。但溫家寶很了不起，他（訪港後）不留在香港，也不回北京，而是留在深圳看電視。他知道大事不妙。
法治精神是香港核心價值
那時候，我們還未能看到中央有任何計劃，現在才得以一步一步看出來。問題是你如此管理香港，香港人會怎樣應對呢？即使我們完全聽命於中央，像澳門那麼乖巧，那樣中央政府又有甚麼益處？現在（習近平）倡議的「一帶一路」，連左派、親中、親共的政客，也說香港有一點很重要，那就是法治精神。很多案件都選擇在香港審理…..要是你摧毀了香港的法治，以後還有誰會信任香港呢？……香港的法治精神，在整個中國內還有哪個地區可以代替呢？沒有。
中央政府想管治香港是很容易的，中央政府想破壞我們的法治也是很容易的。可是，其他人，例如佔中，能夠怎樣破壞法治呢？一位資深的英國御用大律師說：「破壞法治的永遠不是人民」。人民最多可以做什麼呢？最多只能犯法——殺人、放火、發起革命——要是不成功，就會被捉去審判、坐牢、甚至判死刑。……這能怎樣影響法治呢？法治依然是健全的。但假如中央政府和特區政府要破壞我們的法治，我們又能怎樣撐下去呢？
擔心一地兩檢變一國一制
對於「一地兩檢」……實施一地兩檢的總站裏面，所有香港的法律，包括普通法都被抽起了。香港在一些範疇內仍具法律管轄權，例如維修和保養鐵路──那是因為一但發生了保養不善的問題而需要賠償，屆時要賠錢的可是香港！一地兩檢實際上就是實行「一國一制」。怎麼在這五十年內，還未到2047年，香港便有一個地方實施一國一制？要是你在西九龍總站內和別人起衝突，有人打你、欺負你，發生口角，他推你、你又推他，然後他跌倒地上，撞到頭部，死了。那時將由內地公安把你抓起來，帶到內地調查，假若你被認為有罪，是要在內地法庭用內地的法律起訴的……
今天這個彷彿很小的地方，只有四層建築，可以實行一國一制，那麼，他日中央為何不能在香港境內其他地方也推行同樣的方針？他們現在都聲稱，只要不是整個香港、九龍和新界都採取這樣的安排，只要餘下的那些地方仍然實行一國兩制，中央就沒有違背《基本法》。這根本是本末倒置。
今天，大家好像還未察覺到事件的端倪，但原則上讓中央走了第一步，那下一步還能怎樣守下去呢？現在人大常委就一地兩檢作出了決定，這個決定說他們的做法是對的、合憲的——他們代替法官作出了這個判決。
昨天，有人引述《基本法》第19條，說這是「國家行為」。當初我們起草《基本法》時，有人問我香港法例有甚麼是不能審的。我回答說只有一項——普通法規定法庭是不能審判國家行為的。那甚麼是國家行為呢？我們來看看一些例子︰當國家宣布發動戰爭，市民不可以到法庭請法官禁止宣戰，因為這是國家決定的。又如簽訂《中英聯合聲明》，這就是國與國之間的事了。但現在發生在香港的這些事，難道也能稱作國家行為嗎？除非香港也是一個國家吧！但中央卻禁止市民宣揚港獨。現在這些中央與特區關係的事，竟然變成了國家行為，根本不符合《基本法》。《基本法》經常陳述「中港關係」，要是現在中港關係的事情也成了國家行為，為什麼當初中央不清楚列明呢？要是早就把中港關係的相關決定列入國家行為，那相信現在大眾也不能有異議了。
為甚麼現在中央的管轄範圍彷彿不斷擴大？就是恃着中國的憲法——《中英聯合聲明》已經失效了！假如沒有《中英聯合聲明》，香港的《基本法》還能夠存在嗎？香港特區又是甚麼？只能是香港島、九龍半島和新界。要是97年英國人沒有順從中國，不把香港和九龍的主權移交給中國，而是只把新界歸還，這個便只是租約，特區也只是新界特區，而香港和九龍便不會是特區的一部分。現在香港之所以成為特區，皆因當時簽署了《中英聯合聲明》，所以怎可以說《中英聯合聲明》已經無效呢？
我對自己見證過的歷史是清楚的。但當時所謂的國家行為，現在卻連政府的行為也包括在內，那怎樣才可以起訴政府呢？如果政府行為變成國家行為，那政府豈非可以為所欲為？香港法庭聽過雙方結案陳詞後，法官也不用寫判詞了，政府告訴你這是合法的，那案件便完結了，還告什麼？所以，現在中央政府對香港的基本方針政策已經從根本上改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