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談到創意與創新的學習,提到創意是人類的一種天性。學校所做的,往往不是鼓勵創意,而是限制和壓抑了創意。那大概只是實情的一半。不壓抑創意,不等於會煥發出無限的創意。而真正要煥發創意,還是要靠實踐證明——通過創新,煥發創意。這裏面,有許多有趣的問題,值得我們探討。
多年前筆者曾經舉過一個香港一所小學裏面的例子。三年級,10名學生一組,給一周的時間,要比賽演出《三隻小豬》,老師完全不加干預。一位大學同事飲茶時娓娓而談:10個孩子,就商量開了,《三隻小豬》只有小豬、豬媽媽、狼5個角色,經過討論,孩子們決定多加兩個角色——兩隻狗,然後孩子們決定角色分工、前後台分工、音響效果等等;跟着是角色試演,誰知其中一隻狗不會吠,大家決定罷免他,換人……
一面聽,一面不禁想,對於那些孩子,這是多麼豐富的一種經驗!學校放手讓孩子去設計、去發揮,孩子就放膽去想像、去創作;而這個創作的過程,並非一個任性的發揮過程,裏面有團隊合作、決策抉擇、資源分配、問題解決、危機處理、排難解紛……這說明,雖然創意需要的是想像、破格,但又不要以為僅僅是天馬行空。有了意念,要實現這種意念,要創作,還要花許多精神,絞許多腦汁;還要解決許多人際關係,考驗人的耐性、脾氣、寬容……裏面其實有許多理性的實施和實現的過程,都是學習經歷。
藝術創意 性格成長
這是筆者想起多年前體藝中學開家長會,招待準備報讀的學生家長,來了好幾百人。筆者請了幾位大學畢業的體藝畢業生講述體藝學習與他們工作的關係;最記得的是,一位是學視覺藝術的,在一家大型銀行工作。他說,在體藝學習的時候,大多數集體創作,因此須有紀律。與人們以為藝術家都是不修邊幅、作息無着的影響剛剛相反。由於是集體創作,不能遲到或者缺席;又由於是集體創作,因此必須有較高的EQ,要經常經得起人家的批評,也要學會批評和欣賞人家。他的同事都說,他的顧客關係特別好;脾氣好、耐性好,又善於處理不如意的事件。
這又說明,雖然創意是會突破框框,但是創意的「落地」,卻要創作;而這創作的過程,卻是一個社會性很強的過程。藝術創作的集體過程,比起一個人坐着看書、答卷,是高級得多的人類活動。那種學習,也是複雜得多的過程,而我們教育制度裏面,卻偏偏都是既不期望創意,也沒有機會讓學生集體創作。即使平常有不少集體的作業,一到考試,就通通不見了。
1988年,哈佛的 Howard Gardner 訪問中國。他以多元智能而聞名,他在哈佛著名的 Project Zero, 就是專門研究幼兒的美術教育的。他也很嚮往中國的美術,因此懷着羨慕的心裏來到中國,誰知現實卻與他的預期相差很遠。他萬萬想不到,那些意境非常超脫的中國畫,卻是由不斷重複「梅、蘭、菊、竹」的臨摹開始的。他百思不解:完全沒有創意的訓練,為什麼會產生意境無限的藝術作品?他勉強的解釋是「中國的美術學習,學生就好像在一條很長、很黑的隧道裏面,有耐性地前進,就靠很遙遠的一點光,牽引他們」(大意)。
Gardner 看到的,其實不限於中國的美術教育。傳統的西方音樂教育,開始時也是不斷重複練習曲;芭蕾舞,也是由不斷重複的基本功開始。即使是美術學習,也必須學習許多繪畫的基本功。再說,以往寫英文字母的 copybook、要孩子念頗為標準的「床前明月光……」,也是「乏味」的重複。
近年學習科學發展很快。對研究學習的科學家來說,「理解」與「使用」是兩個互相交叉、互相滲透的過程。「臨摹」與「創作」,是否也有同樣的辯證關係?筆者的知識不足以回答這個問題,但是隱約覺得,把兩者對立起來,肯定不是有用的解釋。
沒有創作 難有創意
於是回到大家都關心的問題:學生如何才會有創意?創意是如何煥發出來的?是否可以有這樣的觀察:創意的落實,在於創作;因此,要煥發學生的創意,就要給他們創作的機會。
於是不免想到古代的科舉。從公元603年隋朝開始的科舉,到1905年清朝才退出歷史。這1300年裏面,科舉就成了中國人心目中唯一的「教育」。其他暫且不談,一名門生在考試的時候,腦子裏面想的會是什麼?是自己的政論文章的客觀性?可行性?不!門生沒有那樣的訓練。是在文章中加入創意,引起皇上的喜悅?也一定不是,那是極大的冒險。門生滿腦子的,不是知識,也不是創意,而是滿腦子的「功名」,以及「功名」帶來的功名利祿、榮華富貴。因此,不難想像,門生腦子裏,是揣摩上意、臆測皇上的品味,希望皇上看了,龍顏大悅,朱筆一揮,於是上榜。這過程,沒有創意的空間。
科舉還可以由門生自己發揮,現代的教育制度,標準化的程度其實比科舉更厲害。從小,從寫字開始,就是全班一樣的;跟着的造句、填充、重組、改錯,都要按照教師的標準答案作答。沒半點創作的空間。後來作文了,都是老師出的題:「我的希望」、「夏日的海灘」……。
之前介紹過創意中文教學法:拿一張紙,寫上一個概念——「早餐」,讓學生自己去建構自己與早餐有關的詞彙。這樣,學生就會不受教師的限制,主動尋找(學習)自己需要的字。也會有些學生故意寫一些與早餐沒有關係的字,於是教師會有這樣的顧慮:那豈非每個學生學的字都不一樣?
我們於是又墮進上面 Gardner 的迷思:每個學生學得一樣,有什麼不好?既然劃一的「梅、蘭、菊、竹」也可以產生有創意的畫家,認一樣的字、造一樣的句、一樣的題目作文,有何不可?然而,孩子的創意,又分明在老師的劃一要求下,消亡了。
上海一位學者有一個說法:不是不要劃一,不是不要操練;但是不能只有劃一,不能就是單一地只有操練。也是道理,乏味的重複與隨意的創作,也許服務於不同的目的,都有需要,但是完全沒有目的的操練,則肯定是沒有意義的。愈來愈覺得,單一地相信數理邏輯,對於人類「學習」這種過程,有時候就顯得很乏力;對於理解「創意」這類比較深刻的學習過程,就更加顯得笨拙。
筆者還是相信,學生成為主動的學習者,仍然是有效學習的金科玉律。人的學習能力,遠超我們的認識;也許當學生真的坐上主動學習的位置,用什麼方法學習,就不再是值得擔心的事情。
原刊於《信報》,獲作者授權轉載。
(封面圖片:Pixab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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