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是人們熟悉的名字,卻又是最陌生的經典名著。說它熟悉,是因為大家都聽過它的名字,說它陌生,是因為我們賦予它不同的詮譯。魯迅說過:「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這觀念頗有唯識學者的「一水四見」(註一)之意味。
有別於其他學者的角度,白先勇純粹將《紅樓夢》當作小說來看,側重分析它所蘊藏的文學藝術,譬如神話架構、人物塑造、象徵隱喻、觀點運用等等。本文將根據早前「白先勇《細說紅樓夢》」的講座內容,勾勒出白先勇眼中「《紅樓夢》蘊含的佛家境界」。
白先勇眼中的《紅樓夢》
白先勇將《紅樓夢》美譽為「天書」,因為它「有解說不盡的玄機,有探索不完的秘密」。可能是基於這種原故,自從十八世紀《紅樓夢》面世至今,對這部文學經典的考據、評論、關注可謂源源不斷。文壇中出現了林林總總的評論,儘管褒貶不一,但在白先勇的心中,他始終認為《紅樓夢》是中國文學最偉大的小說。他表示:「如果說文學是一個民族心靈最深刻的投射,那麼《紅樓夢》在我們民族心靈構成中,應該佔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紅樓夢》之所以舉足輕重,可從以下幾點看出:首先,作者「曹雪芹架構了一個深刻的神話寓言,由超現實的女媧鍊石補天開始,再引領進入寫實。這種神話架構籠罩了整本《紅樓夢》,具有重要的象徵性,亦給予寫作極大的支撐與自由。」
其次,《紅樓夢》糅合儒、道、釋三種哲學思想。「《紅樓夢》的底蘊是儒、道、釋三種深刻的哲學思想,並透過生動的故事,鮮活的人物把這些思想表達出來。」譬如說賈政和賈寶玉父子之間的衝突,正體現了儒家的入世情懷與佛、道出世思想之間的張力。
雖然是三種哲學的結合,但它並沒偏頗任何一種思想。「它只告訴我們說人生有這幾個可能,且要合起來才是圓滿的人生。雖然以這三種哲學貫穿全書,但它又不是以說道理的方式,而是以鮮活的人物、動人的故事,敘述出人生最深刻的道理;它能用文學來表現哲學,再把哲學戲劇化,做到雅俗共賞。這是不容易的!」
最後,《紅樓夢》蘊藏了宗教情懷。白先勇指出,文學的最高境界需具備宗教情懷。「我覺得文學到了一種高度,宗教情懷是蠻重要的。」在《紅樓夢》裏,宗教情懷就是指「佛家的大悲心」。「曹雪芹以悲心來看人間事,對芸芸眾生的愁苦悲哀懷着一種悲憫心。」正因為當中蘊含的這種佛家境界,「使得《紅樓夢》高於同時代或前面所有的中國小說。」
登高必跌重
白先勇表示:「曹雪芹寫下的不光是賈府的興衰,也替中國文化寫下了『天鵝之歌』。」無論是「賈府之興衰」或是「中國文化的天鵝之歌」,它們的共同點就是「登高必跌重」的無常觀念。
《紅樓夢》的成書時間是十八世紀清乾隆盛世。「雖然乾隆時代表面看起來很繁華,但我們從歷史的後見之明來看,在乾隆晚年已經開始衰微,已經有很多瀕臨崩潰的跡象了。」在這文明崩塌之前,「曹雪芹以異乎常人的敏感,一種先知性的、藝術家特有的第六感,把捉到整個文明由盛入衰。」
曹雪芹具備的這種藝術家的敏感,寫下的不單是「大時代的興衰、大傳統的式微」,還有「人世無可挽轉的枯榮無常,人生命運無法料測的變幻起伏」。《紅樓夢》是賈府的興衰史,但這其實正是曹雪芹的親身遭遇,因此白先勇覺得:「《紅樓夢》是曹雪芹帶有自傳性的小說,是他的『追憶似水年華』。」他以往過慣那麼好的日子,到後來非常潦倒,乃至於他特別的追念過去的繁華。「尤其後半部寫到賈府的衰落,作者的那種哀憫之情,躍然紙上,不能自已。」無論是時代的興衰或是人生的起伏,都是「無常」的寫照。
有生無不死
《紅樓夢》的另一種佛家底蘊是「死亡」的觀念。經驗告訴我們,凡是「有生」的,「無」有「不死」的。換句話說,死亡是我們必須走向的終結,它是人生的一部分。然而,我們擁有這種「死亡的經驗」,不是由於我們親身對體驗死亡,而是因為我們經驗到別人的死亡。死亡既是我們人生的一部分,但卻不為我們所經驗。這是一種弔詭——我的死亡,不在我的經驗中。於是我們便習慣地不把死亡當成一回事,甚至認為死亡與我無關。
所謂「黃泉路上無老少」,從佛法的觀點來看,死亡是無有定期的,人任何時候都可能會死亡,而死亡並非等於完結。佛法認為,人的生命不是出生以後才有的,也不是死了便完結的。如果是那麼簡單,人倒可以糊塗過日,這便不是什麼大事。佛教之所以認為生死是大事,是因為生命未出生之前就已經有了,死後又會依據他所作所為而引起新的生命,投生到別的地方。如是生死死生,生生不已,了無盡期。這是件難於解決的事,所以佛教才視生死為大事。故此,我們應該認真看待。
在《紅樓夢》裏是如何處理死亡這議題呢?賈府最盛的時候,報喪之音出現了。「當時有一個很重要的人死了——秦可卿。她是什麼人?賈府裏最得寵的孫媳婦。」秦可卿死亡的消息傳到賈寶玉耳中,「寶玉是個極敏感的人,這麼一個幾乎是完美的女性,突然間夭折了,這種刺激非常大。」他於是口吐鮮血。這是賈寶玉第一次遇見死亡。不久,秦可卿的弟弟秦鐘之死對寶玉的刺激也很大。寶玉對待死亡的態度,接近古德所說的「我見他人死,我心熱如火」的情愫。
「曹雪芹給賈寶玉的設計,像是他自己的傳記,這亦相當於佛陀前傳。寶玉的一生跟悉達多太子有許多相似的地方——享盡了人間的榮華富貴,經歷人生的生老病死,最後出離了世間,乃至成佛。」
最後,白先勇指出「情」是《紅樓夢》的整個主題,而情是苦的根源,因為有了情便有了牽扯與執着。紅塵猶如幻夢一場,情再動人,也敵不過無常,總歸是畢竟空,不可得。所以寶玉最後選擇出家,「他擔負了人間所有的情而出家,包括為情所傷,為情所苦的。」
參考資料:
印順法師(1992):〈生死大事〉《佛法是救世之光》,台灣:正聞出版社,頁227-233。
唐君毅著,陳鼓應(2003)編:〈海德格〉《存在主義》,台灣:商務印書館,頁117-179。
白先勇(2016):《白先勇細說紅樓夢》上冊,台灣:時報文化。
原刊於佛門網,本社獲授權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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