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兩位角逐特首的女士忽然文章有價,成為選戰的插曲。
傳媒發掘特首選舉的材料,發現兩位角逐者學生時代的佳作,並請來大學講師予以品評──讚賞意境深刻、佈局用心、文筆華麗之餘,並指出美中不足之處,分別為「失了自我,讀者不能從文章窺視作者的內心世界」(註1)及「『我』一直都在,但稍欠『情』」(註2)。一時間,讀者浮想聯翩,以為根據幾篇少年時代的作品就可以瞭解兩人的個性,甚至揣測她們一旦臨朝掌政的行事作風。
姑勿論「有我」、「無我」及情愫濃淡是否評鑑學生作品的恰當準則,事件給特首選戰帶來一點文化色彩,更為嚴陣以待的文憑試考生提供了出色的範文和寫作指導,頗有化干戈為玉帛的意味。不過,如果撤掉政治舞臺上的佈景,將少年之作還原到教育的現場,作品的有關評論和事態本身,折射出不少教學和社會文化問題,值得有心人認真反思。
文如其人?
古人說「讀其書如見其人」,背後的想法是作品內涵皆由心中自然流出,行文的風格、品位足以反映作者的個性和情操。既然筆墨本乎性情,讀者透過作品不難進入作者的心靈世界,觸發共鳴。更有甚者,傳統以為只要不矯情造作,儘管粗服亂頭,絕不影響作品的格調和感染力。
回到話題本身,我們首先要考慮的是,引起討論的那幾篇文章是否不假雕飾之作。
一般而言,年輕人入世未深,胸無城府,縱筆所及,若非天馬行空,就是依據自己生活體驗的發揮,大致可視為性情品格的表徵。至於評述事理、月旦人物,主要還是秉承主流社會透過教育機制傳授的價值觀,雖不致流於虛偽矯飾,但亦難以判定是否由衷而發、虔誠服膺之論。
進一步想,那幾篇文章其實並非日記隱私或坦率無拘檢的個人書札,而是學校的寫作練習和徵文比賽的獲獎作品──其實以受眾的開放程度而言,書札是否坦率之作仍有待商榷,例如那些公開發表的甚麼「家書」、「情信」之類。教育界的過來人都知道,學生經常自嘲:「作文就是『作』出來的嘛!」寫作練習總有教學目的,至於徵文比賽,亦有指定的主題以彰顯某些價值觀。嚴格來說,兩者都是博取佳績的「應制之作」而已,主題和素材難免有所迎合,至於文筆技巧,當然以娛心意、悅耳目為尚。若以此為「如見其人」的文本,畢竟欠缺說服力。何況據而論述的只不過是幾篇有機會發表的文章,如果認定管窺蠡測能揭示作者的性情面貌,那就更難自圓其說了。
再者,學生時代的作品儘管能反映一時的性情面貌,但歲月遷移,人各有志,加上不同的背景和際遇,「居移氣,養移體」,蛻變就是成長的註腳。少年的作品不過是心路歷程的橫截面而已,可知道「少時了了」者「大未必佳」,方仲永就令王安石欷歔不已;周處偶然聽到鄉里的閒話,竟能去除三害,改邪歸正;華歆的志節高攀不上管寧,失去了本來同席的益友,可是他臨危處事的氣度又遠勝於捨棄惻隱初心的王朗。至於那個「糞土當年萬戶侯」的豪邁少年,原來並非鄙棄功名,而是以偉大的導師、領袖、舵手為鴻鵠之志……許多人物的成長經歷都說明一個道理──「三歲定八十」的說法未必經得起事實的考驗。
給青春留白
既然三歲不能定八十,那麼,人不輕狂就枉少年了──青春的歲月不免帶幾分蒙昧亢奮,或流於標奇立異,令人側目,甚至惹來非議。那是成長的見證,是個性發展的養份,也是社會演進的能源。誰都知道,經過種種歷練,蒙昧亢奮的主角最終變成八面玲瓏的「大人」。
教語文的同工大概都留意到,學生在課堂上作文,你在旁邊巡視,他們會停下來,待你走過了才繼續寫下去,小女生甚至會翻轉文稿不讓你看。也許這就是青春的虛怯矜持吧。每個人回顧自己的成長歷程,總有許多糊塗荒誕的片段不足為外人道,就如衣冠楚楚之輩不便以天真爛漫的童年裸照示於人前一樣。大眾傳媒固然有其天職,但基於上述的分析,對公眾人物少年時代的表現似乎不必太認真。網絡上的「人肉搜查」已經無遠弗屆,如今再來個翻閱舊作、大膽揣測的「靈魂起底」,實在令人擔心青蔥之作日後逃不過傳媒的「天眼」,變成事業上的負資產。如果這樣的做法成為常態,恐怕戰戰兢兢的少年筆墨只能寫出科舉應制的蠅頭小楷了。
我們這一代的孩子實在太苦,既要學富五車,為了摘取各科的「5**」而不斷演練考試套路,還要多才多藝,並懂得揣摩賽事評判的要求和忌諱,務求過關斬將,勇奪少年的桂冠。社會栽培和家長期望都著重成本效益,以成績高下、比賽輸贏和種種朋輩之間的較量,打造「年少老成」的教育神話,並以此為最穩妥的生涯規劃。若以成長的主體而言,閃爍的青春雖然稍縱即逝,但卻有無限的可能,可惜他們都是被成人世界主宰的角色,繽紛的光譜隨時散失在陰沉的霧霾裡。
也許,理想的教育不應只是成長的催化劑,更要保育青春的自留地,讓赤子之心煥發真我的風采。
註2:
https://www.hkcnews.com/article/826/%E7%89%B9%E9%A6%96%E9%81%B8%E6%88%B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