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本文為張五常教授於2017年2月25日在「博學大講堂」的講話內容,內容豐富,本社將分三篇刊登。
今天我81歲了。年多前,我年屆80,科斯在美國創辦的學報要為我出版一期專輯,邀請一些行內朋友為文評論我在學術上的貢獻。當然是恭維的話。西方的學術有英雄主義這回事。只要能活到80,在學術上的貢獻不太差,朋友們就會給你來一趟英雄式的文賀。
該期學報也邀請我寫一篇關於自己的求學與研究歷程。我於是從年少時的中日之戰與饑荒時日說起,到求學屢試屢敗,到在美國屢遇明師。近24歲才進大學讀本科,比同學年長六歲,但升為正教授時卻比一般升為正教授的年輕了八歲。大恩不言謝,當年在美國悉心指導我的大師比我知道的任何人多。
我在這裡要特別提到的,是幸運之神讓我在1969年從芝加哥大學轉到西雅圖華盛頓大學時,遇到今天也剛好坐在這裡的巴澤爾。他和我日夕研討了13年,給我鼓勵無數。巴兄曾經在自己的學術傳記中寫下,當1969年到西雅圖時,我已經是經濟學行內的產權及交易費用的第一把手了。是誇張的說法,但今天回顧可沒有誇張得太甚。去年我對巴兄說,當年的哈佛、芝大等的經濟系雖然名滿天下,但回頭看他們的實力應該比不上當年的西雅圖華大。巴兄的回應,說如果是指產權及交易費用這兩方面的經濟學,我說的應該對。我給巴兄的回郵,說如果不論產權及交易費用,經濟學沒有什麼值得學。
1990年,曾經是華大經濟系主任而後來獲諾獎的諾斯在一本書中提到,有一個與眾不同的華盛頓大學路向,而我是該路向的創始人。這就是今天一些人說是有機會歷久傳世的華盛頓學派。這學派當年的主要搞手只有三個人:諾斯、巴澤爾和我。可惜1982年諾斯和我皆離開了西雅圖華大:諾斯轉到另一間華大,而我則轉到香港。
從研究中國說起
我到港大任教職是科斯催促的。那是1980年。他說中國可能真的開放改革,認為我對經濟制度的運作知得比任何人多,又懂中文,而中國要改可能不知道怎樣改才對。我從來不認為自己可以改進社會,但想到在抗戰期間那麼多的小朋友餓死了,而自己的存在或不存在皆無足輕重,為同胞們解釋一下經濟制度的運作是應該的。好些無聊之輩說我放棄了學術,其實在跟進中國的發展學得的,遠比在美國的二十多年為多。這重要的知識增長讓我今天用中文寫成了五卷本的《經濟解釋》,懂中、英二語的經濟學朋友一致認為該作超越了我所有的英語論著加起來。
我是個畢生沒有用過一張名片的人,對名頭的興趣永遠是零。受到老師阿爾欽等人的影響,做學問我要爭取的是思想傳世。是渺茫的事,但今天看好些作品會傳世。1982年我到香港任職時,在石油工業與發明專利的研究下了六年苦功,實在累,轉換環境或可鬆弛一下。當時我可沒有用中文寫過文章,也要多考察中國的發展,所以要到1983年10月才用中文動筆。
再要感謝阿爾欽的教誨。他教一個經濟學者可以解釋世事,可以提出政策建議,但前面劃着一條線,不應該跨越。北京的朋友很快就知道我是這樣的一個人,在各方面提供協助。我要求什麼資料他們立刻提供,要到哪裡觀察他們立刻安排。作為一個要研究中國發展的人,我當時的感受是一個天之驕子。這讓我一口氣寫下《賣桔者言》、《中國的前途》、《再論中國》這三本書。今天重讀自己也有點高傲之情。
提到上述,因為這次講話牽涉到國際話題,朋友說可能有點敏感,我因而要略說自己的已往。童年時在廣西過着的饑荒日子讓一位醫生對母親說我不可能活下去,而事實上當年的小朋友沒有一個活下來。後來對中國文化的體會,讓我今天還打算在這話題上出版十多本書。有這樣的經歷,血濃於水的情懷我無從掩飾。另一方面,我的經濟學問傳承了美國多位大師的智慧,我不能違反他們教的一個學者應有的操守。
世界局限的大轉變
這次講話我要從1991年12月說起。當時波斯灣之戰結束,蘇聯解體,世界看來將會有大變。好友科斯剛好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瑞典的朋友邀請我到那裡,在宴會上替代需要休息的科斯講話。那瑞典之行我遇到弗里德曼夫婦,是深交,幾天的時間大家日夕與共,無所不談。我對弗老說:「看來整個地球將會增加約20億的貧困人口參與國際產出競爭,世界將會出現大變,富裕的國家不作出適當的調整,可能會遇到麻煩。」弗老的回應,是經濟學有一個比較優勢定律,廉價勞力大幅增加當然對富裕的國家有好處,用不着經濟學者操心。理論是這樣說,但我指出先進之邦有工會的問題,有最低工資與福利制度的局限,要獲取比較優勢定律帶來的利益,需要的調校不會是那麼容易。弗老當時不相信這調校會是困難的。事實上,在此之後的十多年,弗老的好友格林斯潘幾次提到,中國的廉價物品進口有助於美國壓低通脹,為中國說了不少好話。這跟今天特朗普總統說的是兩回事了。
1991年到今天是過了四分之一個世紀。回頭看,雖然越南、印度等地的經濟是有了起色,但整體來說,整個地球的貧困之邦只有中國可以算得上是走出了一個貧困的局面。儘管2008年中國引進的新勞動合同法對經濟為禍不淺,但炎黃子孫買起先進之邦的樓房之價是事實,而炎黃子孫所到之處,商店的售貨員紛紛學幾句中語也是事實。今天的中國不僅變為上世紀70年代的日本,而且是70年代的十個日本。
中國的經濟究竟有多大
近兩年,西方喜歡稱中國為地球上的第二大經濟。怎樣算法我沒有考究,但以金錢量度這方面看,他們的看法可能不對。大略地看,中國的樓房價格比美國的約高出一倍,而且到處的大廈林立遠比美國的多。另一方面,中國的人口約美國的四倍,沒有種族歧視,而生產力不弱。在這些之上還要加上中國的基礎建設──公路、高鐵等設施──已達一等。報導說今天的中國,每年在國際上的發明專利註冊數量冠於地球。
從人均的金錢收入衡量,中國還遠遜於美國。我曾經指出,人均的金錢收入,以消費者平價算,中國要追上美國遙遙無期。不是不可能,小小的新加坡的人均金錢收入逾美元六萬,高於美國。然而,就算中國能跳升到這個水平,恐怕從實質的收入看中國還有好一段路要走。這是因為比起中國,美國是遠為近於《聖經》說的伊甸園。美國地大人少,風景優美,在生活的享受上市民的消費者盈餘比中國的為高。例如在美國的次級城市,一間擁有無敵海景的花園房子只約美元五十萬,同樣水平的在中國之價要高出十多倍。伊甸園什麼都有,享之不盡,但沒有市值,所以亞當與夏娃沒有一分錢,從我們的世俗看是窮光蛋!這是說,就算以金錢計算的人均收入中國能追上美國,但算進伊甸園那種消費者盈餘中國還輸一大截。
中國自己的伊甸園
從另一個樂觀角度看,中國也有一個美國沒有的伊甸園,只是少人注意罷了。這是中國的古老文化,大可享受。拿着一件出土的古文物在手,我可以自我陶醉一個晚上,不一定比無敵海景差。問題是欣賞無敵海景不需要學過,但要欣賞中國的文化可不是膚淺的學問。
數千年經過無數天才發展而遺留下的中國文化說不得笑。這些年我欣賞北京的朋友重視自己的文化。據說大大小小的博物館今天的中國有幾千間。但我認為他們處理得不好。政府禁止出土文物在內地出售,這使精美的戰國金屬器皿紛紛在外地的拍賣行出現。我因而建議要讓內地的市場挽留這些文物。另一方面,不親自收藏,中國的文物──不管是出土還是不出土──不容易學得懂。不需要多少錢,我自己從地攤貨的真真假假學得很多。沒有疑問,中國的文物是一個龐大無比的伊甸園,只要博物館辦得好,有可靠的專家指導,展品有故事可說,這個文化伊甸園不亞於無敵海景。
這就帶到我要說的一個重要話題。伊甸園的享受無疑是一項重要的收入,但主要是消費者盈餘,沒有市場,不能算進以市價量度的財富那邊去。這樣看,美國的地價低,中國的地價高,儘管美國的人均享受遠高於中國,要拿出鈔票在國際上揮灑一下,他們卻又鬥不過炎黃子孫。這是習近平先生提出一帶一路這個構思的先決條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