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作家張倩儀(上)——文字裏的細致與寂寞

她說,追求生命價值,你要耐得住寂寞。「即使這寂寞最後只是寂寞,什麼也沒有。」至於愛文字的年輕人,她這樣說……
撰文:何敏盈
 
張倩儀,商務印書館前總編輯,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畢業,得獎作家。
 
她探究中國人《另一種童年的告別》(1997),毅然《西行找中國》(2009)。她傾聽《文明的足音》(2012),靜觀《大留學潮》(2015)。
 
她寫書,用功在文化歷史。與她交談,卻如讀哲學書,一路跌宕有致,知性的光彩東閃一下,西閃一下,目不暇給。訪問尾聲她說,已經找到生命價值。若此刻離開人世,除了放不下情感,她無憾。
 
香港人,許多活得沉鬱,不知有多少能言無憾。或也怪責前人決策失誤,沒有好好為我們修平前路。張倩儀說,前人,何嘗不苦。
 
「他們可能兼顧許多事務。置身的環境、當下的視野,也有限制。他們或者根本無從選擇。我們也要問,今日困境,自己可也曾無意促成?」
 
宇宙垂垂千萬年,而人生匆匆數十載,經驗始終是淺薄的,頃遇風雲驟變,不易立穩腳跟。想起美國第34任總統 Dwight D. Eisenhower 1954年發表過一篇有名的電視講話,世稱 Multiplicity of Fears Address。他感嘆數十年來,親睹武器多番突破;從小火槍到小火炮,到氫彈:「如今有這些武器,可見科技進步,早超越我們的社會意識;可見我們發展科學之速,如何遙遙拋離我們的情感與學理。」(註一)
 
半生戎馬,人皆謂處事淡定,Eisenhower 也不免驚嘆日月隨時換新天。張倩儀說,歷史能讓我們看清立足之處。省思前人經驗,從來是學歷史的最大意義。
 
「你會知道世界很複雜,一個人的生命也很複雜。《易經》勾勒思考框架,幫助人在變動中尋找自身位置;歷史,也能為人定錨。」
 
「沒有比這更大的意義了。」她鄭重道。
 
 

給愛文字的年輕人:
你的動機要很強,意志力要很堅定,但你的思考要寬闊。

你的機遇未必很好,但從來英雄造時勢,時勢造英雄,不能永遠等到環境好才做。
理解環境的制約,做最多你能做的。這已是一件最好的事。
 

歷史如文學感人

 
文學佳作,剪裁生命以感人。張倩儀說:「文學的細節可以很豐富,而思考很宏大——歷史的素材,亦復如是。當中許多細節,都能夠感動你。」
 
新書《大留學潮》,備載留學生的生命故事。寫了許久,主要因為資料繁多,她懷疑能否應付。「留學是個大問題,牽涉很廣。有些範疇做不到,我就得誠實地了解自己做不到、誠實地避開——讓讀者看到我避開,而不能影響書的價值。我得找這樣一條路。」覓路蜿蜒,回首已是十幾年辛苦。
 
「我固然需要比照多重資料,在一切衝突與爭執中理出頭緒。然而在事實(Fact)的背景下,我更想探討,一個有血有肉的人,身處當時環境,到底如何面對?」
 
如果我們代入那些真實的真命,感受如何?張倩儀如此叩問。
 
「例如漢武帝,當時為何不惜代價,不顧全國騷動,必須攻下大宛?」即使為了打開格局,甚至開闢絲綢之路,歷史是否必須如此慘酷?究竟是開拓版圖之功,還是侵略他國之恥?——漢武帝攻打大宛,歷史課本往往下四個字籠統判斷。
 
「好大喜功!」張倩儀與記者相顧莞爾,又歛眉說:「武帝年輕登位,好大喜功是有的。然而他是否終身如此?好大喜功,前因如何?」
 
人始終受環境制約。張倩儀覺得,讀歷史不問前因後果,斷章而誦,無益於學。「高中教歷史,不應簡單重複初中的史實學習,只增加時間、地點、人名。如果讀北魏只讀孝文帝漢化,前因後果只有三言兩語,這樣深度不夠。」
 
(商務印書館)
(商務印書館)
 
歷史是實在的生活。張倩儀說,它比一般港劇有趣多了。「電視人物的表情反應,實在太過接近。生氣時,一樣的生氣,撒嬌時,一樣的撒嬌。尤其新演員,更容易如此。」中台日韓的電視劇,文化場景不同香港,但描寫人物反應,同樣平面。「面對生活,人的反應其實很豐富。這才引人入勝。」
 
「所以好的演員,他生氣的程度、角度、方向、表情,連眉眼的細節,都有些微差別。他那種生氣,是複雜的,你才會覺得好看。」
 
寫《大留學潮》,最深樂趣,就在細微差別。留學生身處同一時空,經歷與感受,共通之處許多。然而命運,勝在出奇不意。「遇到一些特殊故事,你就會想:共通性之中,原來會迸發如此的人生情節,真是意想不到。有時比小說更加好玩——但這是真實的人生,由當事人現身說法。」
 
這位旅遊作家說,旅行的美麗,亦見於細節。
「我有朋友不愛旅行,說全世界處處差不多。我遊過許多地方,也得承認如此。」所以,能感受當地細致的殊勝,才算學懂欣賞。「我不是不愛享受,不是不喜歡陽光海灘。但若僅僅如此,何不留在香港?」如今旅行,是為了追尋文化歷史。張倩儀說,有些人僅靠書本就能觸類旁通,她則只有去過大宛(今費爾干納),再讀《史記·大宛列傳》,有些疑惑,方才解悟。遊歷啟發她讀書;讀多少書,她又走多少路。文字與旅行於她,是同途的追尋。
 

 

你要耐得住寂寞

 
料不及張倩儀讀中學時,並不鍾情文字。用心作文,永遠僅僅合格。會考文學,成績又不如意。「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懂得寫字,從來沒有想過讀中文、做編輯。」
 
一路失意到中六,遇上不特別喜歡的中文老師,講一篇不特別喜歡的課文。「老師講完之後,我卻突然明白,原來如此這般,就謂之分析得好。」考大學時,中文獲 A,讀中文順理成章。
 
「讀中文給了我一生的生命價值。如《論語》,道理很平實,不會高不可攀。做到了,卻有一種文學的美。為何暮春三月去彈琴,會如此滿足?他不需要解釋,因為自在。」
 
「內心自在、圓滿,即使過的仍是電視劇公式一樣的人生,你還是與眾不同。」
 
「這一點對我最重要。」她說,追求生命價值,你要耐得住寂寞。
 
「即使這寂寞最後只是寂寞,什麼也沒有。」
 
她寫《大留學潮》,發現前人最耐得住寂寞。留學他方,情人的信,算他今天寄了,她往往要等一星期。不似今日天涯見字,毫秒之差。那魚傳尺素的情懷,好似已連寂寞一併遺留在那個年代裏。
 
「如今世界如此喧囂,耐得住寂寞更加重要。這才不怕別人排斥。」
 
張倩儀說自己耐得住寂寞;從未刻意鍛煉,生命卻有韌力。其實她一生寫作、編輯、旅行考察,偏這些都要人甘於寂寞。出任總編多年,她說:「很多有深刻意義的東西,不容易有人關注,不容易有人願意長期挖掘。」
 
「一本書,如果題材本來不受關注,它往往要等,可能等很久,才會有人留意到——或者,可能從此就埋沒了。」她感嘆。好編輯,為好書引路,亦難免獨對荒漠清野,人語無聞。
 
書求知己,而人生中文學的美,不假外求。「有時追求遠大志向,或者心愛之物,歸根究柢,依然虛無。任你成就輝煌,途中可能傷及他人而不自知。」她說,立功、立言,都不如立德,都不如暮春三月實在。立德追求的是生活方式。至少不傷人。
 
「大概一個人能將寂寞與繁華看作沒有兩樣,才得耐寂寞而不熱衷,處繁華而不沒落。」她教人想起靜農先生的話。(註二)
 
註一:”They rather indicate how far the advances of science have outraced our social consciousness, how much more we have developed scientifically than we are capable of handling emotionally and intellectually.”
 
註二:臺靜農先生《陶庵夢憶》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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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圖片、插圖:受訪者提供;灼見名家傳媒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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