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回歸後20多年的一段長時間,「50年不變」被奉為金科玉律。當時社會擁抱「50年不變」的價值觀,社會精英及輿論往往以過去的「不變」的標準衡量新發展。社會精英習慣向後望而非向前看,黃金時代永遠在過去而不在將來。結果是整個社會缺乏對將來的願景,也難以塑造將來。香港的發展由是漸漸失速甚至停滯,本港競爭力也被鄰近大城市超越。
今天在中央督促下,「識變、應變、求變,通過改革實現更好發展」的調子高唱入雲。如果「50年不變」是「第一次回歸」的標誌,相信「識變、應變、求變」下的改革將會成為「第二次回歸」的主旋律。
「50年不變」是一國兩制方案內的重要方針及承諾。因篇幅所限,本文會分為上、下兩部分:第一部分探討「50年不變」的承諾對香港發展的影響;第二部分會分析「識變、應變、求變」所需的改革將會面對的困難及阻力,並會討論克服這些困難的辦法。
「50年不變」承諾的功與過
「50年不變」,從字面意思來看,是一個相當奇怪的承諾。現代社會瞬息萬變,「50年不變」怎樣說得通?况且從共產黨人信奉的唯物辯證法來看,事物恒常變化是辯證法的核心;「50年不變」不但有違常識,也違背辯證法原則。
也許我們不應從字面理解「50年不變」的主旨,而要從香港當年回歸的歷史背景探討「50年不變」的含義。當年香港發展水平遠高於內地,大部分港人長期在資本主義制度下生活,對接受一個社會主義政權的統治,有根深柢固的恐懼。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承諾長期保持香港的獨特生活方式不變,對穩定人心有很重要的作用。
歸根究柢,香港回歸涉及主權變更,是「改朝換代」的大事;「改朝換代」而沒有「人頭落地」,歷史上極為罕有,說明「50年不變」的承諾功不可沒。套用「改革開放總設計師」鄧小平的名言,無論「50年不變」的承諾是否合乎常理,能捉老鼠的貓便是好貓。
不過,「50年不變」的承諾也帶來不少弊端,例如社會的精英及大眾容易美化過去的港英時代,也會鼓勵極端的懷舊思潮。「不變」的惰性更會成為社會進一步發展及改革的阻力──當社會精英及輿論不斷以過去的標準評價今天變化,便欠缺對未來的想像,也難通過改革塑造將來。
懷舊熱潮、戀殖情結及本土主義
回歸後不少港人都認為,過去的港英時代是黃金時代。在「50年不變」成為衡量社會好壞標準的情况下,這是自然的結果。筆者在上世紀60年代末進入大學,在學時曾參與社會運動,領教過港英政治部多次粗暴干預,不會天真地歌頌當時的「言論自由」。不過對港英時代沒有切身經驗的年輕人(即回歸後長大的一代),卻容易一廂情願地美化港英時代;後來更進一步發展成為戀殖情結。
黃金時代既然在過去而不在將來,回歸後懷舊熱潮的興起,完全可以理解。懷舊思潮並非香港所獨有,也不是回歸後才出現。不過香港的懷舊熱潮不但在回歸後迅速壯大,更以大規模的社會運動方式爆發,例如2006到2007年發生保育皇后碼頭的運動及衝突;運動更出現一些不切實際的極端倡議,例如「原址重建皇后碼頭」的要求。
筆者並不否認皇后碼頭是港人集體回憶的一部分,皇后碼頭與大會堂及愛丁堡廣場是一個統一的建築群,有一定保育價值;不過在中環填海無可避免的情况下,筆者認為最理想的保育方案,是在拆卸碼頭時盡量保留碼頭部件,填海後另覓合適海濱重建碼頭。這也是政府當年回應民間保育要求的建議。
可是當時不少人卻要求在填海後的土地上「原址重建」皇后碼頭。這個要求可謂莫名其妙,因填海後碼頭原址會變成公路和陸地,並非在海邊。「原址重建」皇后碼頭的結果是,碼頭會變成一個公路旁的涼亭,根本沒有碼頭的風味。是以有部分運動人士進一步倡議「原址重建」後在「碼頭」旁邊建造人工湖,頗有「陸上行舟」的想像。總括而言,「原址重建」皇后碼頭的種種倡議不但技術上難以實行,也難以保存該碼頭的海港風味。
保育皇后碼頭的社會運動,並非香港回歸後最龐大的民眾運動;如何保育一個碼頭,也不會影響一般民眾生活。筆者深入分析這個運動,是因為有關保育的討論集中反映了社會如何看待自己的過去及未來,例如是否迷戀過去及忽視未來;况且參與這個運動的人,不單止包括素來較為激進的環保團體,也包括不少知名的專業及文化界人士。
何以當時會有這麼多團體、社會精英及立法會議員堅持這些「陸上行舟」、悖於常理的方案?是否因為從「50年不變」的原則出發,需要在填海之後面目全非的「原址」重建本來拆卸的建築,才能符合「不變」的要求?
保育本地文物的運動,也滋長了本土關懷。愛護本土的情懷,本來可轉化為建設社會的力量;遺憾的是當年香港的本土主義,卻向極端方向發展成為排外的民粹運動,後來甚至成為分離主義及「港獨」。
2016年時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長張德江訪問香港時特別談到「本土」問題。他說:「月是故鄉明。鄉土情懷人皆有之。我是東北人,我愛我的家鄉;我是中國人,我愛我的祖國。香港同胞對自己生活方式和價值理念的珍視,理應得到尊重。事實上,一國兩制的一項主要內涵,就是保持香港原有的社會、經濟制度和生活方式不變。『港人治港』、高度自治,這就是對香港『本土』實際情况的最好照顧。現在,有極少數人排斥一國、抗拒中央,甚至打出『港獨』的旗號,這不是『本土』問題,而是以『本土』之名行『分離』之實。這是否違背了一國兩制的初心?這對香港是福是禍?相信廣大的香港同胞是心中有數的。」
張德江的話,是勸告也是警告:一旦本土主義發展成分離主義,便會動搖一國兩制的根本,對香港十分危險。可惜言者諄諄,聽者藐藐。當時保育皇后碼頭運動及本土主義孕育出來的年輕泛民領袖,完全漠視張德江的警告。當年戀殖情意結更與民粹式的本土主義結合,成為香港激進化的助燃劑;加上2019年時特區政府未能適當回應群眾對修訂《逃犯條例》的憂慮及恐懼,結果爆發出社會風暴。
2019年的社會風暴,參與人數眾多,其中包括不少沒有政治背景的年輕人。他們上街的原因,主要是因為不忿當權者處理民眾示威的手法,與分離主義未必有關。可是群眾運動難以避免「鬥激」的「廣場規律」。運動的方向漸漸被少數激進分子騎劫,泛民老一輩的領袖被視為落伍,運動蛻變成難以控制的怪物。結果最後由中央出手穩定大局,開啟了以「識變、應變、求變,通過改革實現更好發展」為標誌的「第二次回歸」。
由治及興 不能單靠中央「落單」
從一國兩制框架出發,香港「由亂及治」主要是中央的憲制責任,中央政府通過訂立《港區國安法》及改變政制安排達到目標。不過,「由治及興」卻不能單靠中央「落單」,還需要香港特區政府、社會精英主動及積極參與。
中央已經「落單」要求改革,唯改革能否成功,還要看香港特區政府官員及社會精英的膽識、洞悉力、判斷力、毅力、魄力及領導能力。改革者需要洞悉現存弊端,建立準確的改革目標和可行路線圖,設計合適的改革方案,並且能凝聚社會共識,能夠團結社會各界的改革力量,克服既得利益的反對及阻撓,才能成功完成改革。
因篇幅所限,本文的上半部到此為止。下半部將討論改革為何總會面對強大阻力,例如中國歷史上的改革者(包括商鞅,王安石,戊戌變法的康有為、梁啟超及「六君子」等)大部分都因既得利益的反對而沒有好下場。最後將會從古今中外的改革經驗,總結如何克服反對並成功推行改革的各種方法。
原刊於《明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從「50年不變」到「識變、應變、求變」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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