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之道──管治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翻開本地高校發展史,從來無出現過校董會/校委會與校長勢成水火的內鬥。政府介入了解事件,應一併調查到底是大學組織體制出了問題,還是個別主事人出了問題?大學與校委會之間的權責分配,是否應來一次徹底檢討?

香港大學的內鬥似乎愈演愈烈。現在看來,校長和校委會雙方都無意讓步,決心要來一次硬碰。事態峰迴路轉,矛盾公開後,特首最初指示教育局長蔡若蓮了解事件,政府表示「很快會有決定」,大家以為事件可暫時平息。但事實卻剛剛相反,「大戰」才剛開始。

矛盾白熱化,源自港大校長張翔認為校委會繞過正常程序,在無知會他的情况下委任5名副校長;校委會主席王沛詩隨後公開否認,指委任程序並無繞過校長。各執一詞,必定有一方無說出真相。

而緊接王沛詩否認後,6月8日《南華早報》刊出獨家報道”University of Hong Kong head urged to explain extensive board meeting absences, business trips”,稱張翔多次缺席學術委員會會議,又經常出差離港;而他治下副校長班底又一直殘缺不全……沿着這些「指控」,可以得出的結論,應是張翔身為校長管理校務不善。

令人不解的是,若校委會認為校長表現有問題,為何會透過媒體報道披露內情,而不是校委會發出公報?終於到了本周一傍晚,港大校委會發電郵給師生,表示委任副校長是為了加強管治,合法合規;委任一事,校長也知情。電郵也證實了媒體報道,指張翔「經年沒有完整的管理團隊,管理問題頻出……一些重大專案,校長沒有經過校委會,就直接通過UGC(大學教資會)報到立法會審議。這類做法令大學出現種種混亂……情况令人憂慮」。

相隔大概4個小時後,張翔發表聲明,反駁校委會公開信,指王從來無就暫任副校長人選向他徵詢過任何意見,指「校長知情」是匪夷所思,與事實完全不符。張又「對校委會的高度機密文件再次被泄露極度失望」,並指兩次泄密「同樣是有組織和有預謀的惡意抹黑」。

校委會主席王沛詩(前排右一)與校長張翔教授(前排左一)矛盾白熱化。(香港大學圖片)
校委會主席王沛詩(前排右一)與校長張翔教授(前排左一)矛盾白熱化。(香港大學圖片)

從港大內鬥 我們看到什麼

事至如此,相信政府最初表示這場風波將「很快會有決定」,是低估了事態嚴重程度,也沒有從中大風波汲取教訓,及早梳理好校董會(中大最高管治架構,相等於港大校委會)與校長及大學管理層之間的關係。

港大內鬥的事態發展,我們看到什麼?首先,校委內有人對校長不滿,先有「吹哨人」報料指控,後有「突然」委任多名副校長,矛頭都是指向校長──指向之餘,還有「整治」之意!

港大和中大近10年表現相當突出,無論國際排名、研究成果等都有目共睹;但為何兩家大學的校長都同時受校委會/校董會施壓,成為要被「整治」的對象!

其次是,兩次針對張翔的指控都來自「不知名人士」,第一次來自「吹哨者」,第二次則來自媒體報道,《南早》引述港大校委會秘書致張翔的信函,但這名秘書並無公開現身。直到日前的校委會電郵才「證實」媒體報道對張的「指控」。若校委會早就察覺校長有諸多問題,為何不是直接處理、公開討論,而是由吹哨人報料去引發對校長的調查?在「突然」表決委任副校長時,也無說明為何要這樣做的原因?

其三,一家以公帑營運的公立大學,校委會和校長出現明顯矛盾、對立,甚至到了近乎水火不容的地步,政府是否應該介入?用什麼方法介入?

港府沒有從中大校董會改組的風波中汲取教訓。(香港中文大學圖片)
港府沒有從中大校董會改組的風波中汲取教訓。(香港中文大學圖片)

說「政府要介入」 並非指要干預管理

去年8月2日我在本欄的文章題為〈中大校董會改組相持不下 政府應做協調人〉,認為當大學內部出現無法調和的矛盾時,政府理應從中斡旋。我文章的背景是中大校董會改組,現在港大風波的爭拗點則是校長表現,兩間大學的風波緣起不同,但都反映了內部出現重大分歧,除了政府介入調停,我看不出有其他方法。

對中大風波,政府袖手旁觀;這次特首下令教育局長跟進事件,並親自見了港大校長和校委會主席,算是較進取積極。事實上,任由對立雙方互鬥下去,對大學的聲譽和發展都大大不利。

說政府要介入,並不是說政府要干預大學管理。相反,在大學自主原則下,政府對大學應盡量少插手。英國人很聰明,港英年代政府對大學也堅持學術自由、院校自主,政府不會直接管理大學;對大學最重要的撥款資助,是交由UGC負責。大學管治則主要由大學自己處理。

有關審議本地大學管治的報告,2002年有「宋達能報告」;到2015年則有Howard Newby爵士撰寫的《香港教資會資助高等教育院校的管治──大學教育資助委員會報告》。據Newby爵士的報告指出,研究顯示,不論在歐洲國家還是美國的公營大學,大學自主及國際競爭力與大學的研究成果有正面關係……以激進方式介入大學管治政策之事,務須審慎處理。報告認為,公帑資助的大學要在院校自主與向公眾負責兩者之間取得平衡,但「香港沒有任何明確的聲明文件釐清大學與政府及其代理人(特別是教資會)雙方的角色和責任」。

經幾十年「磨合」,本地公立大學與UGC之間各自扮演什麼角色,已運作得相當成熟,近年無出現什麼矛盾衝突。現在新冒出來的問題,反而是校委會跟大學校長及管理層之間出現矛盾。

大學管治模式各有不同,但絕大部分國家/地區的成功經驗,都是政府、政客盡量給予大學最大的自主權,由專家、學者治校。香港要維持本地大學的一流水準,就不應反其道而行。校委會/校董會的角色,應主要負責監督、提供方向指引;具體管理應由校內學者和管理人員執行。現在港大的情况,似乎校委會有意履行應由校長執行的職責。這樣做是否恰當?有沒有違反學者治校、院校自主原則?

現在的港大和早前中大風波,批評者都說大學管治出了很大問題。但事實卻是兩家大學的表現都受到國際學術界推崇。在批評者眼中,兩家大學若管治不濟,為何會取得良好成績?

香港要維持本地大學的一流水準,就不應反其道而行。(灼見名家圖片)
香港要維持本地大學的一流水準,就不應反其道而行。(灼見名家圖片)

百年變局下 香港教育樞紐地位具特殊角色

香港高等教育發展的成績,不但是本港寶貴資產,現在更成為香港與內地之間展示香港強大競爭力的主要範疇。今年1月17日,教育局長蔡若蓮在立法會就「積極建設香港成為國際教育樞紐,為香港教育訂立一套全面的戰略發展藍圖」的議員議案作長篇發言。香港要建設成國際教育樞紐看似是老話題,但今時不同往日,在百年未遇的大變局下,香港的國際教育樞紐地位將扮演特殊的重要角色。

香港的獨特地位在於國際化、跟美歐西方世界有緊密聯繫。在西方不斷圍堵、脫鈎、打壓中國之際,香港的國際地位就顯得更重要。而我們跟西方聯繫最緊密的主要有三大範籌:金融、司法、高等教育。前兩者基本上移植自西方,高教則有中國元素,但本港高教最早源自英國(港大模式),後來中大成立則主要循美國制,都是按西方體制和精神辦大學。這個淵源在1949年前大陸還有(包括教會辦的大學,或大學由外國人主理);1949年後則全數被取締。「西方式大學」從此在內地式微,但卻在港發揚光大。

西方國家明白,中國仍要依賴它們,一在高科技,另一就是人才培養。美國要遏制中國發展,其中一招是「教育脫鈎」:去年美國商務部更新實體清單黑名單,包括18家內地大學,它們的重點強項都在科研、新技術研發、軍工和精密科技。這些被美國列入清單的高校,倘從美企進口產品都須經美國批准,形同技術、學術制裁。此外,被美國列入重點打擊對象的還有87所內地高校。

被針對的大陸高校學生未來出國到美歐進修、攻讀研究院等,都可能受制裁。很多家長和學生都有擔憂,紛紛轉向本港大學攻讀本科及研究院。近幾年內地生報考香港高校數目大增,美歐對華制裁應是其中一個原因。

美國要遏制中國發展,其中一招是「教育脫鈎」。(Shutterstock)
美國要遏制中國發展,其中一招是「教育脫鈎」。(Shutterstock)

大學主事者豈可自毁長城

受到美國「學術制裁」,中國必須制訂對策;其中一個方法是在地國際化,即充分利用國際優質教育資源,包括國際學者、留學生、國外教育、跨境項目、多元課程與國際會議等,建立「富本土特色的國際校園」,為內地學術界在中國境內提供國際化學習環境和機會,實現培養高層國際化人才的目標。高校「在地國際化」,香港8家公立大學都是表表者,大學主事人豈可自毁長城!

翻開本地高校發展史,從來無出現過校董會/校委會與校長勢成水火的內鬥。政府介入了解事件,應一併調查到底是大學組織體制出了問題,還是個別主事人出了問題?大學與校委會之間的權責分配,是否應來一次徹底檢討?

原刊於《明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陳景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