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的中文筆記卷一的26、27兩則主談黃宗羲《明文授讀》。27則尾加曹籀、章嶔、商盤三人，頗有混雜之嫌。宜擴展《明文授讀》，裁曹章商三人他則另論。此尤能證《中文筆記》真粗品，尚待整理者。
黃宗羲《明文授讀》，始於《明文案》。以崑山徐乾學傳是樓藏書而增益為《明文海》。應黃宗羲第三子黃百家所請，於《明文海》選其精要，總六十二卷，定為《明文授讀》。談明儒之文，《明文授讀》是為不可不讀。黃宗羲編此卷，不能不直面「明文第一之爭」。「議者以震川（歸有光號震川）為明文第一，似矣，試除去其敘事之合作，時文境界，間或闌入，求之韓、歐集中造次發言，亦無是也。此無他，三百年人士之精神，專注場屋之業，隔其餘以為古文。」云云，顯是對「議者以歸有光為明文第一」頗不認同。《明文授讀》選歸氏散文十一篇，列在方孝孺、錢謙益、宋濂、唐順之、王慎中之後，與王陽明、艾南英並列第六。
黃宗羲雖列歸氏為第六，但卷十四評歸氏之文，仍多褒獎。「震川之文，一往情深。」「其言為文，以六經為根本，遷、固、歐、曾為波瀾。」云云，是雖不認歸氏為明文第一，仍是明文雄健之家。卷十五，以王守仁《瘞旅文》「聲色情韻無不到，而盡化筆墨痕跡。」當推明文第一。「余每見，必誦兩三過。以此為衡文之准，不特覺七子之文無心，即震川亦無文膽。」黃氏心中，誰為明文第一，於此可見矣。
歸震川以年近花甲而得中進士，始進官場，年六十六而歿。「專注場屋之業」，蓋從此出。論敵王世貞贊其文「不事雕飾，而自有風味，超然當名家矣。」江左以還，極於陳、梁。「千載有公，繼韓、歐陽。」則王世貞之明文第一，確屬歸有光也。常熟錢謙益則斷言：「以熙甫追配唐、宋八大家，其於介甫、子繇，殆有過之無不及也。」則錢氏之明文第一，亦屬歸有光也。
清人編明文集選，雖尊歸氏為「八大家」，但未列明文第一。自桐城方苞編《欽定四書文》，選歸氏文34篇，隱然第一。姚鼐編《古文辭類纂》，明文只選歸氏文32篇，並稱《項脊軒記》為「太僕最勝文字」，則桐城派心中明文第一，當屬歸有光也。
近世錢基博《中國文學史》論歸氏：「唐有裴度、段文昌等揚六朝之頹波；亦與明有唐順之、歸有光輩振八家之墜緒，彷彿差似……雖以世貞之高名盛氣；而有光拔幟易幟以屹自樹立，開清桐城之文，而妙出以紆徐。其文由歐陽修以幾太史公；雖無雄直之氣，驅邁之勢，而獨得史公之神韻。」則基老心中之明文第一，應屬「歸氏」乎？
今夜圍爐，再讀《項脊軒記》。一面感念歸氏當日「人亡物在、世事滄桑」之愴痛，一面感念歸氏「三五之夜，明月半牆，桂影斑駁，風移影動，珊珊可愛」之際遇，則一軒之興廢功德俱備，何必傷哉。明文第一究屬何人，又何必介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