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代人的三生三世之夢

聶華苓說她一輩子「恍如三生三世:大陸,台灣,愛荷華,幾乎全是在水上度過的。長江,嘉陵江,愛荷華河」,又說她是「一棵樹,根在大陸,幹在台灣,枝葉在愛荷華」。

看了一篇報道,定居加拿大的詩人瘂弦,打電話給住在美國愛荷華的聶華苓,向她問好。瘂弦今年九十一歲,聶華苓九十八歲。瘂弦說:「我們是同代人,做的都是同一類的夢。」

瘂弦到愛荷華那一年,已是成名詩人、《深淵》出版了。(作者供圖)
瘂弦到愛荷華那一年,已是成名詩人、《深淵》出版了。(作者供圖)

睡火山的夢

上世紀七十年代,瘂弦四十多歲,他的詩作《深淵》確定了詩人地位。聶華苓的丈夫Paul Engle看的是英譯本,說:「可以感受到中國詩特有的隱喻,和一種射向人性經驗靶心的戲劇性力量。」

其後瘂弦從台灣去到美國,參加愛荷華作家寫作計劃。半個世紀之前的事了,他們之間的友誼,經得起時間考驗。

那些年,聶華苓和丈夫Paul Engle,不過是人到中年而已。

到台灣見瘂弦,做了個訪問。瘂弦正當盛年,是《聯合副刊》主編,編輯工作繁忙(文化界應酬亦多),已不怎麼寫詩了。不過,他說:「我曾經說過,一日詩人,一世詩人。希望我只是睡火山,而不是死火山。待我醒來時,在我的火山口還會冒火。」說的時候有點不好意思。其實瘂弦已寫過多首好詩,不寫應酬詩、應景詩,已十分難得。

有好幾趟瘂弦路過香港,我們都會在尖沙咀北京樓請詩人吃烤鴨、到香港酒店喝咖啡。他會談起寫愛情詩給他的妻子橋橋。那首詩就叫《橋》,其中幾句:「想着/生活着/偶而也微笑着/既不快活也不不快活/有一些甚麼在你頭上飛翔/或許/從沒一些甚麼/」

在香港見聶華苓與Paul Engle那一年,瘂弦已移居加拿大了。先在港台與聶華苓談她的作品《黑色,黑色,最美麗的顏色》,再過海出席講座。然後大家一起去吃潮州菜,Paul Engle興致可好,說還是香港的中餐滋味十足。

書房

2020年3月,與參加2019年9月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的香港作家陳麗娟面對面談。獲得何鴻毅家族基金資助的陳麗娟,談及在愛荷華的難忘經歷:「在Shambaugh House,計劃創辦人Paul Engle銅像前,對着來自世界各地的作家朋友,誦讀自己的作品。」

參觀Paul的書房:「裏面的擺設與他生前一樣,打字機、文件、書籍原封不動。」

翻看聶華苓的《三輩子》,看見她和丈夫Paul Engle的書房,至今那仍是「聶華苓最愛進去看這看那的地方」。Paul在生之時,不少作家愛到他的書房,與Paul、聶華苓談文說藝。上世紀八十年代或之前的事了。

陳麗娟說:「聶華苓的記性不怎樣好。她不記得我是誰,不是問題。有關寫作中心事宜,她也記不起來了。」聶華苓早已退休,她仍是寫作中心的「Head Figure」。

Paul Engle墓碑刻有這兩行字:「I can’t move mountains. But I can make light.」聶華苓的翻譯:「我不能移山,但我能發光。」

愛荷華的國際寫作計劃發光發熱,吸引無數來自世界各地的作家(包括中港台作家),都想到愛荷華停留至少幾個月,與其他作者分享創作心得。

在愛荷華家居牆上,掛滿不同地區的「面具」。聶華苓說:「我們的生活充滿不同的人、不同的種族、不同的文化。」

《三輩子》第二卷《流放吟》最後一章、最後兩句,聶華苓與Paul坐上愛荷華河中小船,「一同走過二十世紀的風景和人景」。

聶華苓說她「這輩子恍如三生三世:大陸,台灣,愛荷華,幾乎全是在水上度過的。長江,嘉陵江,愛荷華河。」(作者供圖)
聶華苓說她「這輩子恍如三生三世:大陸,台灣,愛荷華,幾乎全是在水上度過的。長江,嘉陵江,愛荷華河。」(作者供圖)

三生

聶華苓說她一輩子「恍如三生三世:大陸,台灣,愛荷華,幾乎全是在水上度過的。長江,嘉陵江,愛荷華河」,又說她是「一棵樹,根在大陸,幹在台灣,枝葉在愛荷華」。

聶華苓「和Paul各自經歷了人世滄桑,浮沉得失」。明白作家創作從來不易,遂邀請中港台不同時期的作家,到愛荷華參加國際寫作計劃。

做起事來,聶華苓很有承擔,在台灣的日子,她受過殷海光、雷震的影響。她說:「在他們身上看到的,是為人的嶙峋風格,和做人的尊嚴。」對來自世界不同地方的文藝創作者,聶華苓對他們都十分尊重。

有參加寫作計劃的文化人對我說:「沒想到在這裏是那麼自由的,不用交功課、不用見人、不用應酬(當然,參加活動無任歡迎)。」

幾年前,訪問過幾位從香港去愛荷華的文友後,我也想去一趟愛荷華,不是去參加寫作計劃,而是去當一名Observer(觀察員)。一切就緒,卻因疫情來襲,沒法去。

即使去了,對來參加計劃的年輕一代作者,我是一無所知(因沒有看過他們的作品),恐怕難有共同話題。聶華苓對2019年參加寫作計劃的作者,也沒法記起來。對二十多年前只見過一面的我,更不用說了。

上世紀七十年代,Paul為妻子聶華苓在百年橡樹吊上粗繩,做了鞦韆,該仍在吧。

看聶華苓的描述:「完工那天,他要我坐上鞦韆,盪上天去,可以看到山下靜靜流去的愛荷華河。」

《三輩子》封底。 Paul Engle為聶華苓在橡樹下做了個鞦韆。(作者供圖)
《三輩子》封底。 Paul Engle為聶華苓在橡樹下做了個鞦韆。(作者供圖)

原刊於《星島日報》,本社獲作者授權綜合轉載,題為編輯擬。

張灼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