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如何尊崇96歲、最後一位龍獅頭工藝大師黃佳?舞獅有哪13精彩部分?為何是紮撲寫裝?

希臘神話中,普羅米修斯(Prometheus)用水和土成搓揉成泥,捏出人形生命;黃佳老師用了「紮撲寫裝」,造出了一隻隻活獅子,從工場中跳入香港的大街小巷……願黃老師長命千歲,延長他的工藝續航力。

成就,飛越死亡;一些了不起的人物,為了理想而活,卻鮮有報道,我要多寫他們,那管是你擦身而過的牽動。

看不起文化歷史,只因一個人缺乏修養。最可怕的態度,是西方的老人家才「馨香」,香港本地的,卻被視為cheapies。

為Audemars Piguet與Patek Philippe設計鐘錶的工藝大師Gérald Genta去世時,萬人景仰;但大家可知道:我們香港有一位製作「舞獅舞龍」瑞獸的工藝大師叫黃佳,今年96歲。

黃佳老師的年紀,本應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他卻躲在紅磡的工廈走廊,不離不棄,每天默默地打造美麗的龍、獅、花炮等紮作。黃佳已期頤之齡,打敗了光陰,餘下的每一天,變為永恆。

黃佳老師(右)與朋友。
黃佳老師(右)與朋友。

舞龍。(龍獅會圖片)
舞龍。(龍獅會圖片)

全港數一數二的工藝

黃老師身材細小,但思想敏銳、健康尚好;走路時,要用手杖扶行,和我們飲茶吃飯聊天,有說不完的往事。他感慨:「我80多年的技術,可以留給誰?也不能怪年輕人,因為要學好這門工藝,得花數十年,但是,生意有限、收入微薄,每天還要由早到晚,一手一腳,從無到有,做出栩栩如生的瑞獸。哈,判你終生做勞作,願意嗎?」

我問黃老師:「當年,是如何入行?」他目光慈祥:「40年代,我家在廣州的郊區種花,村內常常舞龍舞獅,我『玩埋一份』。原本生活快樂,後來爆發了日本侵華戰爭,我還記得父親叫小孩子們,把一籮籮的子彈,偷偷送到我方的軍隊,『唔死都好彩』!」

黃老師頓頓:「1945年,抗日戰爭結束,舉家移民來了香港,住在堅尼地城卑路乍街(東亞銀行現址)。父親改行賣花,我對舞龍舞獅興趣未減,但是,這運動太費氣力了,我愛靜,突發奇想,如何設計一隻水平超越同行的獅頭,於是,花了40元(當時,是一、兩個月的人工)去了工藝最好的佛山,買了一隻獅頭,回香港拆件,研究為何這般精美,如是者,又買又拆,又拆又試做,好鬼敗家。最終,給我領悟到箇中技巧,如何造出一隻出神入化的獅頭;漸漸地,在行內薄有名聲,愈來愈多人找我做獅頭。大膽地說一句,當時,我和中環的店金玉樓,工藝是全港數一數二的。」

黃老師喝了一口普洱:「50年代,別人願意花1000元買我的獅頭,人工只是小部分,昂貴的是物料,布、毛、絨、鏡、木竹都是用最好的。1975年,英女王伊利沙伯首次訪問香港,到中環嘉咸街街市參觀,那數隻賀獅,全身連頭,是我造出來的。」

70-80年代舞龍。
70-80年代舞龍。

舞獅前的陣容。(龍獅會圖片)
舞獅前的陣容。(龍獅會圖片)

好材料愈來愈難找到

我問:「獅頭為何要花眾多物料?」黃老師耐心解釋:「一隻完整的舞獅,有13部分,沒有數個月的耐勞、工藝和創意,做不出一件好的作品。我最頭痛的,是好材料愈來愈難找到;例如獅毛,要用兔毛或羊毛,現在內地便宜的獅頭,會用尼龍草。唉,我過不了自己心理關口。」

我追問:「那13部分是什麼?」黃老師如數家珍:「首先在獅的額頭,要彩繪,繪畫技術要好,圖案有刀仔花、草花等等,第二是顏料,醒獅,多以歷史人物為象徵,例如黑、白、灰的叫『張飛獅』;紅、黑為主的叫『關羽獅』,顏料當然是歐洲的比較鮮艷。唉,現時內地的獅頭大量生產,使用工廠式流程,由工人處理,再不是工藝師,工人只負責一部分,還加上機器協助,已經不算是一件人為的工藝品。在香港,以手作形式做出整件獅頭連獅身,我恐怕是死剩的!」

他數手指:「第三,是額頭鏡片,獅子的靈魂所在,不能生銹。第四,是絨球,它是裝飾品,好的,要用真絲,因為材料差的,毛會脫落。第五是獅鼻,手工要好,鼻型才捲曲得好看。第六,到了獅嘴,分開圓的佛嘴和長身扁形的鶴嘴。第七,獅角要威猛有神,分開竹筍角、鷹角、山雞角等等。」

我笑:「天呀,原來獅頭是複雜的藝術品!」黃老師也笑:「第八是獅耳,因藏於眼部的後方,如何突顯?第九便是獅毛,如果不用兔毛或羊毛,哪會像一頭活的動物?」我同意:「我們小時候的中秋燈籠,用的是美麗而有彈性的皺紙,楊桃燈看來極像水果,因為有高高低低的弧度;今天,用機器黏上反光玻璃紙,在數分鐘內啤出一件工業燈籠,看到這些楊桃燈都倒胃口。現代人,失去幸福這兩個字!」

各式獅子頭。
各式獅子頭。

快餐文化取代工藝品

黃老師感觸:「現代人是快餐文化:快買、快用、快棄,生活就是這樣,我們那輩的比較單純,只追求做到最完美。」我給力再問:「第十呢?」黃老師道:「獅眼囉!不同派別的獅眼會不同,例如眼睛圓些,或眼尾高些;用杉木做眼,是最輕的。跟着,是獅牙,一般是繪畫;更優美的,可以塑製牙齒。至於獅鬚,我用馬尾毛。」我好奇:「獅身也是你的工作嗎?」黃老師點頭:「獅皮是挑選上乘的綢和棉布,設計和配搭,最好用不同的布料和飾釘交錯,才會漂亮,不過,最攞命是做舞龍的身軀,想想:以前可以有50、100甚至200人舞動一條金龍,花數以月計的作業,才可完成呢!今天,找20人舞龍已不容易!」

黃老師想起一點:「獅子分南和北,南獅闊口大眼、有絨球、有角;而北獅呢,長毛、沒有角,但有髻,像北京狗!年輕時,我最快30天,可以趕出一個基本獅頭,今天,時不我與了!」

我想了解一下:「老師,你如何看獅頭這門工藝?」黃老師垂下頭:「在香港,獅頭工藝可算失傳了,所以,我96歲,仍然要做下去,希望遇到一個有心人出現,但是,收徒弟這個夢想,應是幻滅了。至於內地,很不幸,獅頭變成了工業製作,在標準的工序下,工人負責不同部分,以平、靚,而不是正來搶佔市場,許多細節,因陋就簡。你看:獅頭改用元寶草紙,不再是光滑的絹布,因此,獅臉出現皺紋;至於獅身,隨隨便便弄一塊長布便算。當年,做一件200多呎的龍身被,除了設計要獨特,而所用的絲、線、繡料和裝飾物也要上佳的,不單要做到龍身奪目耀眼,連每一塊龍鱗片都表現出美,所謂慢工出細貨,我則看作藝術品來處理。」

黃老師的幽默感來了:「藝術,是一種修養的助力,但是,同樣是賺錢的阻力:手工貨,從來賺不到多少,當年,50、60年代,內地取締武館,很多武師來了香港避居,令到本地武館林立,有100多家,集各大功夫門派;我在上環租了一個數百呎的單位,可以『前舖後居』,接單,工作停不了;現在,連租金都負擔不起,幸好有『迷你倉』的老闆關顧,不收租,容許我在他的貨倉走廊,苟延殘喘下去。哈! 」

香港仍剩下多少個呢?

我開玩笑:「老師,可否為我做一面帥旗(即每家武館龍獅隊的館旗)?」他笑:「你想裝上什麼頭牌?(即繡上帥旗的名字) 」我咧嘴:「大佬文青吧!」他的孝順子弟Sam Tam插嘴:「我以前曾有過一枝釘珠片的帥旗,可惜現在珠片都給我們舞掉了!那手工靚到出神入化。香港人,看不起工藝老師,叫他們做手作仔,其實工匠要有腦筋、藝術細胞、手工技巧、恆心和理想,才可以成為一位工藝大師;但是,香港仍剩下多少個呢?」黃老師感觸:「如我也走了,就算有人願意出高價,在香港也找不到上乘手工龍獅了!」

黃師傅細數前塵:「人類的生活,從繁複走向簡約:當年的龍頭,額頭掛着一粒粒的珍珠和一隻隻的蝴蝶,飛揚配襯;今天,額頭便是額頭囉!當時舞龍,我們還要做出一隻隻的小動物,例如魚、蝦、蟹,給小孩子們舞動,場面有大有小,超級高興!美好的東西,總會過去,留在腦海吧。」

我好奇:「你從來未收過徒弟?」他搖搖頭:「他們都是做了一陣子,便離開;我們的工藝叫『紮、撲、寫、裝』四個字:先用竹枝把整個獅頭建構起來,然後,再煮糯米,變成漿糊,糯米糊黏物而不黏手;跟着,把紗布『撲』上竹枝,造成肌膚;第三步,便是拿起畫筆,沾上顏料(還要用最好的德國顏料,『溝』出不同的顏色),繪畫出獅子樣貌;最後,裝置不同的飾物,這樣做,在當年,一個月的純工資也可能只有100、200元;現在,誰人會願意虛耗韶華?」

黃佳老師,是工藝界的神尊,當人們想省時省力「炸一波」便得到富貴,他卻追求細水長流但清寒的藝術永恆,這樣的堅持,是他的驕傲。你說他坎坷,他微笑回應:「世界,是適者生存;所以,各適其適,我只是適應這種生活啫!」

希臘神話中,普羅米修斯(Prometheus)用水和土成搓揉成泥,捏出人形生命;黃佳老師用了「紮撲寫裝」,造出了一隻隻活獅子,從工場中跳入香港的大街小巷……

願黃老師長命千歲,延長他的工藝續航力。

黃佳老師與作者。(作者提供圖片)
黃佳老師與作者。(作者提供圖片)

李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