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鐵一姐的五重身份

Miranda 擅於釋疑答問，廣受歡迎；退休之後，也與傳媒緣深未了。2013年起，出任香港電台第五台《繽紛旅程》主持。「讀中學時，我很喜歡聽收音機，總覺得 DJ 很厲害，見識廣博。」她能說會道，轉行做 DJ，似乎恰如其份。當日港台邀請她，她躍躍欲試，卻也戰戰兢兢。「我大半生只做公關，會懷疑以自己的見識，做不做得來？」

所以想方設法做得更好。「第一次一字不漏聽自己說話，就是做電台，也會問人意見。」遇上困難，習慣尋根究柢。「可能因為以前全公司的事，我都要了解。」

港鐵的軌跡，的確很難有人比她熟悉。曾有嘉賓在錄音室憶述某年，忘記當時港鐵已通車與否，Miranda 接口道：「當時已經有港島線。港島線是1985年通車的。」

心思慎密，敏於數據，一姐本色。筆者曾經編導《繽紛旅程》，訪問當晚，她三秒打開電話裏的電子筆記，跟我算帳：「剛出到第113集，我們已經錄了119集。」每一集她都有詳細紀錄。我讚嘆，她笑：「我以前做秘書。」

Miranda 少時，家中並不寬裕，念的伊利沙伯中學夜校部，是公營學校。她畢業時，希望及早承擔家計，恐怕學位課程耗日持久。「有朋友說做秘書不錯，於是我報了工專的私人秘書課程。八個月就畢業，可以快一點賺錢。」工專即香港工業專門學院，理工大學前身。當年的秘書課程，除了打字、速記，還會教化妝，女孩子一般覺得出路不錯，入學競爭很大。

學成入行，首先當上政府速記打字員。她最高記錄，每分鐘手寫速記130字、輸入80字。當時都用打字機，沒有電腦。「政府有試可以考，寫得快、打得快，考上了，就可以加薪。」

守住鐵飯碗，家計就有着落，她本來不打算轉工。只是當時秘書職系的詮敍制度，沒能留住她。「我比別人遲了兩個星期入職，因此不能考升職試，就有點不開心。」

適逢地鐵聘請私人秘書，總算是大公司，似乎可以一試。沒有料到，一做30多年。「中途也有機會轉工。但每逢談得七七八八，公司又會給我一些新任務、新挑戰。」

當日港島線通車，她已位至公司事務部副主管。不久主管離職，眼看可以更上層樓，她卻沒有爭取。直到下任上司亦告辭，她才晉升。比起事業成就，她更掛慮一旦危機發生，如何好好處理。心得，在這一句：

「2004年車廂縱火案，上午九時多發生，我十時多就要求同事：12點半開記者招待會，我要有警察和消防在場。」

從前為港鐵解畫，現在做節目，她都喜歡一 take 過。「第一次通常比較自然。」對公眾，她說必須無所隱瞞，誠懇相待。

曾有上司行事低調，Miranda 力勸他面對傳媒。「我跟他分析不同崗位的視角，說：『記者不過打份工，你也不想他窮追不捨。不妨答幾個問題，讓人家交差。』我們與傳媒是否必然敵對呢？我覺得一定不是。何況面對傳媒，有很多方法。如果怕說錯話，不想直播，可以錄音。」

她辦事俐落周全，面面俱到，卻說自己其實並不強悍，而且非常悲觀。「我以前常常因為公事不快，甚至睡不安寢。老公會告訴我，凡事順利之時，反而應該小心；生活偶有不順，不須太過介懷。」她說，知道自己很幸運。「我一生有過很多機會。其實我覺得自己唔叻（不出色），只是隨遇而安。但人家總說我叻，我有時也很 confused（迷惑）。」燦然一笑。

自雙十年華，她就服務港鐵；歲月如梭，始終留守故地。榮休當日，出席晚宴相賀的友好，達數百之眾，當中還有基層同事。Miranda 曾在病中重溫現場錄影，感動得淚如雨下。今晚提起，卻笑得開懷。「我特別記得老闆說，最難忘我的衣著。我試過着鴛鴦鞋開會，工程師都看得目瞪口呆。」

她說，以前衣著很保守，也如此要求同事。曾有同事挑染頭髮，她怫然不悅，告誡別有下次。女同事穿套褲上班，又看不順眼，請她以後穿套裙。不過後來，她漸不拘泥。「做到咁上下」（有相當年資），她狡黠一笑：「——可以略為放肆。」

巧手配襯，全公司數打扮入時，她早已無人能及。自己開始「奇裝異服」之餘，也鼓勵同事自由穿戴。只記得一回有所顧忌。「轉老闆，我連續兩個星期穿套裝上班。然後我發現——他根本就不看我！哈哈，於是我又故態復萌。我上班始終喜歡漂漂亮亮的，以前試過用半小時搭配衣裝。不過，老公沒有留意。」話似投訴，眉梢卻暖意煥然。

認識 Miranda 愈久，愈知道她長情。《繽紛旅程》不少嘉賓，都曾與 Miranda 共事，動輒幾十年朋友。她不渴望新鮮感與轉變；對人，尤其念舊。

「我在地鐵第一個老闆，我一直給他寫信。」雖然公務繁忙，「一年都無幾多封」，來往卻從來不絕。她回想初來甫到，地鐵剛剛落實建設，大興土木，老闆忙個不可開交。「他是總工程師，朝七晚十二，我跟着他，都朝八晚八。」本來對鐵路運作一竅不通，陪老闆去地盤開會，一頭霧水，幸好老闆的外籍私人助理樂於指教。地鐵一站接一站落成，她的專業知識亦高樓平地起，後來連助理董事長都指名要她寫會議記錄。

當時港鐵公司事務部有空缺，老闆希望她嘗試。她鼓足勇氣應考，發現要考翻譯，當下怯場。勉力考上，仍不自信，自覺無法勝任，就向老闆傾訴。「當時我只跟了他六個月，但他很信任我。他說：『Miranda，我替你想了一晚，覺得你應該要轉職，不應放棄這個機會。』」

上司知心，港鐵才有了出類拔莘的公關專才。不過，歷任老闆，也不是個個投緣。「試過新官上任，對我非常挑剔。所有別人讚我做得好的，所有似乎是我強項的，都突然變成弱項，一文不值。」那兩年，深受打擊。事後回想，卻明白上司容或不得已。「她孤身來此，不知道大家如何看她、會否服她，不得不給一個下馬威。我明白她不是針對我。」

通情達理，料想她本人得部屬擁戴，她卻笑說，恐怕同事都有點怕她。「我每天都思考有無新方法處理事情，也要求同事一起思考。」而且今日的事，她會不住催促大家今日做完。「我們不知道明日又會發生什麼事——所以可能大家都會覺得我幾難頂。」她笑。其實 Miranda 很體貼。每逢颱風來襲，人人提早下班，地鐵職員卻要謹守崗位，確保地鐵順暢行駛。本來 Miranda 身居要職，下屬可以打點一切，她卻回到寫字樓，請大家吃東西。

溫柔，是她的本心。飯聚朋友遲來，她會先為他安箸。「不想怠慢他、不想他覺得被遺忘。」我們見過她在電台聽嘉賓說故事，感人之處，潸然淚下；遂知她昔年硬朗，只如衣裝。「我死頂的。」（我強撐的。）她輕輕一笑。「以前我很惡，最近十多年不惡了。我覺得有道理就可以。處事有誤會，不要緊，慢慢大家會看到自己真心為公司。」

現在的拍擋主持李衎政 Gerald，她欣賞。「我很在意表現，有時還是會緊張。Gerald 感覺到我緊張，會先說開場白。」愈來愈合拍，樂在其中。「他反應也快，我們拍宣傳片時，不曾綵排。我隨口說說，他都接得上。」

Miranda 做節目活潑開朗，Gerald 淡定溫文；風格迴異，同樣廣結善緣。各路貴人，都應邀來接受訪問。前警務處「一哥」鄧竟成先生、國際社會服務社主席何掌邦先生、匯豐銀行亞太區顧問梁兆基先生、凱基證券執行董事及研究部主管鄺民彬先生，還有本社社長文灼非先生，都是座上客。

過往上班的日子，她早出晚歸，與丈夫只能看電視劇維繫感情，放假才一起去騎馬。騎馬——我說——頗為浪漫，她說：不總那麼浪漫。「有時一騎三、四個小時，只能在茶寮歇腳。經過荔枝園，綁起馬、吃荔枝——你覺得很詩情畫意吧？——現實是，非常熱，大汗淋漓。荔枝新鮮，但我覺得，雪過的更加好吃，哈哈！」

此後丈夫學懂了，不再隨意打電話。這倒不是他賭氣，是兩人相守漸有默契。有緣人，小碰撞如過雲雨，留得住的，是日久彌淳的真情。

「這是黃毓民教我的。黃毓民說老婆最重要，我覺得他有道理。老公會一直陪住我。兒子、孫子，個個都很疼愛，但到最尾，一定是老公和自己最親密。」

問她當年如何挑選伴侶。「隨心吧。我當時只是想，他看上去挺順眼。」笑笑又想了片刻，道：「這很視乎兩個人相處。例如說話，我比他擅長。我很喜歡說話，他不喜歡說話——完全不喜歡說話。但他畫畫，又比我厲害。我們一起玩 Draw Something，他擅於構圖，比我畫的，有立體感得多，我就向他學習。現在孫女反而以為我很厲害。」笑時，眼如彎月。

（全文完）

註：Ana by Karma 是不丹社企，為當地女子售賣手織絲巾，利潤投放於女性及少年教育。本社曾訪問營辦者湯笑娟。Facebook：Ana by Karma

本社「人物志」專欄

（封面圖片、披戴彩虹絲巾插圖：灼見名家傳媒；錄音插圖、港台合照：筆者；其他插圖：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