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看到周聞道一臉嚴肅地表達關於「文學」、「散文」、「在場主義」的主張時,我總是對自己及自己的身份產生懷疑。想來中國是這樣,外國也是如此:被稱為「學院派」的大學文學教授並非都愛文學,不少人是出於職業的需要、為「稻粱謀」,而缺乏對文學的熱情。相反,在大學的高牆之外,卻有一些人酷愛文學,把寫作當生命,成績斐然:被奉為「作家中的作家」的博爾赫斯,是一個圖書館員,卡夫卡也曾經是一位保險公司的職員。
「無為而為」、「無目的的目的性」這些話語,好像是對文學、藝術所說的。作為公務員,周聞道長期馳騁在經濟主戰場而非文化主戰場。但他在本職工作之外,對散文寫作有着宗教般的熱忱與執着,這些我只在20世紀70、80年代的那批「行吟詩人」身上見過。可是那批「行吟詩人」如今早已走遠,只剩下一個美麗的傳說。而周聞道還在孜孜不倦地進行散文寫作,追求在場寫作,他的身邊硝煙瀰漫,而他似乎「獨善其身」。
周聞道對散文的使命感
周聞道是有顯着辨識度的作家。眾所周知,辨識度是一個成熟作家的標誌。周聞道的辨識度來源於他的抱負,而他的抱負可謂業餘作家的「非份之想」:他對散文懷有崇高的使命感。「朝聞道,夕死可矣」出自《論語》,「周聞道」這個筆名與「朝聞道」諧音,周聞道的雄心與執念已然昭昭。他要幹一件不少職業作家不想幹也不願幹的事情,將文以貫道、文以載道、文以明道、文以弘道的大旗重新撿起來,固執地扛在自己的肩上。「五四」先驅所痛斥之「道」,大家心知肚明。其實關鍵不在於「文」是否載「道」,而在於載什麼「道」。在周聞道那裏,「道非道,非常道」,「道」只是一種文學倫理,即散文必須擁有的精神品格:介入。
「介入」一詞並不陌生,薩特二戰後即倡導「介入文學」,認為文學應與單純的想像和純粹的藝術分道揚鑣。在薩特看來,散文比起繪畫、雕塑、音樂、詩歌等諸種藝術更具介入性,它應該穿越事物表象,越過客體事實,抵達主體價值,最終擁抱人的最高存在──自由。散文的語言豈止「符號」,乃是「行動」,是上了子彈的手槍,而由此而生成的散文,就是一面批判性的「鏡子」了。文學對人類深陷其中的世界,起着命名、證明、顯現與去蔽的作用,並以此解開所有繫在人身上的可見與深藏的繩索,讓人直接與真相照面,與自由擁抱。當然,薩特這裏所說的「散文」,是指除詩歌以外的文學作品。
在場主義散文運動
正是「文以載道」與「介入文學」的相遇碰撞、相激相生,2008年3月8日,在唐宋散文八大家「三蘇」(蘇洵、蘇軾、蘇轍)的故里眉山,一場以周聞道、周倫佑為旗手的、聲勢浩大的「在場主義」散文運動拉開了序幕,並以周倫佑擔綱,構建了在場主義散文理論體系。他們標舉「在場」、「去蔽」、「敞亮」、「本真」,以及「精神性」、「介入性」、「當下性」、「自由性」、「發現性」等旗號,向傳統的散文界發起猛烈的衝擊。2010年由周聞道、李玉祥發起,又連續舉辦了6屆的「在場主義散文獎」,更是在漢語散文界刮起「在場主義」散文颶風。至今十餘年過去了,這場颶風的風勢依然強勁,未有停歇之意。在場主義散文,已然成為繞不過去的文學和文化現象。
「文以載道」這一跨越近千年的華夏文明與「介入文學」這一西方當代文學理論,在周聞道這裏接榫鉚合,絕非某人或某些人的突發奇想,而是時代使然。中國百年白話散文經歷了6個階段,即啟蒙、救亡、革命、新啟蒙、新人文、在場。正如我曾說的,從20世紀90年代到21世紀第一個十年,新人文面對四大背景,顯得力量微弱。
一是消費主義的興起並日益佔據時代中心,使各種事物,包括思想、文化、文學藝術等等都有「為消費」、「被消費」的傾向;二是虛擬世界即網絡世界,使人們不斷往返於線上、線下,或處在線上與線下之間的懸浮狀態,與實在世界的關係,尤其是與周遭世界的關聯日漸疏遠和大幅弱化,人的脫域化傾向嚴重,處身性、具身性存在很大的問題。三是語言學轉向到此一時期才真正落地中國,符號學中國學派的形成是其標誌,寫作的語言自指化傾向與消費主義緊密呼應,導致意義的離場,寫作的及物性問題越來越尖銳,符號泡沫、符號異化表現突出。四是古典主義或擬古主義思想盛行,國學熱、西方古典熱、漢服熱、古鎮熱等,都把人們的目光從現實帶向以往,思想界、文化界、文學界出現現實的缺席。
如此種種,導致符號對真實、真相、真理的遮蔽,符號極盡撒謊之能事:一個「後真實」、「後真相」、「後真理」的時代已然到來。散文在「符號經濟」或「符號政治經濟學」的包圍下,出現了名目繁多、花樣百出的「大散文」景象,貌似極盡繁榮,實則四面楚歌,亟須突圍。在場主義散文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走到了歷史的台前。
在場主義散文主張的「介入」顯然與薩特的「介入文學」有別。在場主義介入觀更強調介入現實、關注當下、體察苦難,還因特殊的歷史語境與話語體系,它更加強調「發現」,即對真實、真相、真理的發現。「發現性」,可以說是在場主義散文的「第一性」。但要以散文的方式「介入」與「發現」又談何容易。語言並非澄明,文學符號更是涵義模糊、歧義縱橫,甚至晦澀難懂,意象、象徵、張力、悖論、隱喻等傳統文學手法,與「去蔽」、「敞亮」、「本真」等在場主義要求背道而馳。更何況「無為而為」、「無目的的目的性」等觀念,就與薩特的「介入文學」理論相衝突。如何戴着多種鐐銬跳舞,無疑是擺在在場主義散文創始人周聞道面前最大的難題。
緩解在場主義散文難題
就本人觀之,周聞道至少有兩副筆墨。正是這兩副筆墨,緩解了在場主義散文的上述難題。他以報告文學的形式直接「介入」現實生活中的重大問題,「發現」中國社會現代轉型過程中深藏的隱情、隱憂、隱患,或者癥結、症候、症狀。這時,他作為經濟學家的敏銳、敏感被充份調動起來,而人文主義者內心的悲憫與同情,又使這種敏銳、敏感變得特別深刻細膩,並通過文學語言,悄然越過經濟社會的現象層面直達人心深處。他的《國企變法錄》、《暫住中國》、《重裝突圍》全是這樣的作品:用犀利的目光,掃視中國當代社會的巨大變遷,既具有歷史的厚度也具有人性的深度,是20世紀80年代優秀報告文學在新世紀的迴響與延伸。
周聞道的另一副筆墨,是以《七城書》為代表的作品,以寓言和魔幻的方式,企圖更委婉也更深入地「介入」和「發現」當代社會人們的危機與精神異變。在這些作品裏現實的憂慮化作綿長深邃的哲學幽思,當代人的「精神城堡」、「心靈」「圍城」,以及危及生命存在的「鼠疫」,被一一解析成具體的物象、意象,被敘述成一個又一個迷宮般的故事。「報告」、「敘事」與「哲思」,「現象」、「價值」與「精神」,將周聞道的兩副筆墨巧妙地融合在「在場主義」散文的旗幟下,既與散文世界的普遍關懷聯結起來,又不乏個人特點與漢語散文的特色。
新著《我讀與讀我》
擺在讀者面前的《我讀與讀我》是文論集,分為《發現的秘密》和《介入的力量》。前者是周聞道宣示自己的散文主張或者談論別人的散文,後者是別人談周聞道的散文。兩者的關聯點都是在場主義。有這書在手,關於在場主義散文是什麼、人們又是如何評價周聞道的在場主義散文的,就不需我在此饒舌了。
周聞道的自我介紹顯得有些謙虛了,他只提到自己是「作家」和「經濟學家」,其實他還有一個重要的稱謂尚未提及──文學活動家。周聞道以其鮮明的文學主張、生動的寫作實踐、過人的人格感召力和社會活動能力,調動各種資源,運用現代傳媒技術,線上線下結合,以散文、微散文等多種文體,創立「在場主義」散文流派,聚集起龐大的「在場主義」散文陣營。他為中國當代散文發展所帶來的影響,歷史豈會視而不見?
尤其是連續六屆的在場主義散文獎,把被「大散文」等泡沫所遮蔽的「在場精神」,或被主流有意無意「忽視」的一批海內外傑出散文作家作品,盡可能地納入到在場主義散文之中,從而聚合起一個獨特的「文化社群」和「公共空間」……從這個意義上說,在場主義散文運動已經超出了「散文」和「散文史的範疇」,成為一個文化先鋒事件。由此,「周聞道」這個名字,或者說周聞道作為「文學活動家」的意義,也相應地超出周聞道作為一個作家的意義了。之所以樂於作序,寫下這些文字,是因為歷史並非自明。
原為《我讀與讀我》推薦序,本社獲授權轉載。
新書簡介:
書名:《我讀與讀我:發現的秘密+介入的力量》(全2冊)
作者: 周聞道
出版社:廣東人民出版社
出版日期:2023年4月
內容簡介:《我讀與讀我》為文論集,分為《發現的秘密》《介入的力量》兩冊,體現了本書作者、在場主義散文創始人周聞道的文學兩面。《發現的秘密》收錄了周聞道關於散文的評論、理論、對話、交流等文章;《介入的力量》集結了對周聞道系列作品的解讀文章,參與解讀的既有名家大伽,也有初習者。
《我讀與讀我》為我們提供了多種在場的可能。這些作品涉及理論思考、創作實踐、爭鳴碰撞、問答交流等多方面,是在場主義散文理論建設的重要組成,可為散文寫作者、研究者和熱愛散文的朋友,提供一個新的、富有在場特色的、與眾不同的參考。
作者簡介:周聞道,本名周仲明,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在場》雜誌主編,在場主義散文流派創始人和代表作家。在《人民文學》、《花城》、《當代》、《鐘山》、《美文》、《散文》等海內外文學報刊發表作品600餘萬字,曾長期擔任《信報》、《商報》、《經濟日報》等媒體的財經專欄作家。著有多部文學、經濟學專著。有多篇作品被收入《大學語文》、人教版高中語文教輔、多省市高考聯賽試題及各種選本。作品多次獲得全國及省級以上文學獎,《國企變法錄》被新華網和中國出版傳媒商報聯合評選為「2014年度中國影響力圖書」。《重裝突圍》獲得第10屆(2018—2020)四川文學獎報告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