滙豐的宿命

匯豐對自己的定位舉棋不定、進退失據,而中美鬥爭正在升溫,類似孟晚舟案的對弈隨時會再發生。匯控總部在西方但業務重點卻在東方,危機仍然存在,突發事故隨時再來。匯控兩面不討好的宿命,可能無法解除。

滙豐控股上周五的股東周年大會,終於否決了由小股東提出的兩項建議:一是要求滙豐把股息提高到疫情前的水平;二是要求匯豐分拆亞洲業務。兩項表決結果都未達到特別決議所需的75%支持,滙控管理層總算暫時避過了一次挑戰。

派息水平涉及的是銀行財務管理策略,算不上是「大事」;令控滙管理層坐立不安的,是關於分拆提議。

匯控與中國平安關係 追溯至20年前

早在2015年,就有部分小股東要求滙控分拆亞洲業務單獨上市,原因是滙控的亞洲業務賺錢,但股東利益卻被虧損的歐美業務侵蝕,故此分拆對股東有利。小股東之見,在滙控看來或許只是「噪音」,直至單一大股東中國平安發聲。

過去幾年,中國平安都表示滙豐應該考慮分拆亞洲業務,到了今年4月18日晚,平安高層發表《平安資管公司關於滙豐控股的原則和立場》聲明,表示原則上支持股東大會上小股東提出的兩項議案,即是贊成滙控應該重組業務。

滙控和平安的關係可追溯到2002年,當年滙豐以6億美元認購了平安10%股份,是當時內地金融業最大一筆外資入股。此後雙方合作愉快,內地媒體也承認,「滙豐的進入,對平安快速成長為國際一流的綜合金融集團,提供了豐富的經驗」(見〈平安又出手了:再度躋身滙豐第一大股東,意欲何為?〉,新浪財經,2020年9月26日)。

2012年12月滙控調整發展策略,把所持平安股份全部出售。在「分手宣言」中,滙豐表示「平安是滙豐近10年來最成功的投資之一」。但既然成功,又為何悉數出售?這一舉動,外界演繹為滙豐在降低內地投資組合,希望在歐美市場尋找機會。

滙豐跟平安說再見,但平安卻反過來不斷入股滙豐──從2015年開始,就不斷有內地金融企業透過「港股通」不斷買入滙控股份,當時市場人士估計,其中最積極購入的就是平安。

到2017年12月5日,平安再購入滙控1000萬股,持股量增至10.18億股,佔比達到5.01%,須公開披露,平安成為滙豐主要股東的身份終於曝光。此後平安一直增持,到2020年9月23日,平安在公開市場斥資3億港元增持滙豐,令其持股比例增至8%,成為滙控第一大股東。

然而,平安投資滙豐招來的是慘重損失──自2017年開始,滙控股價表現一直不濟,平安所持的滙控股份大縮水;平安入股之後曾提出派代表加入滙控董事會但被拒,後來又向滙控提出共同發展新業務,也未獲滙控積極回應!市場人士認為,平安對滙控近年的表現不滿,故此全力支持小股東的提議,與滙控管理層公開對着幹。

去年11月,中國平安旗下的平安資產管理公司已經公開表示,近年滙豐在多項市場排名及營業指標的表現都不及同業,必須採取各種削減成本方案,並把更多資源投入亞洲業務。到上周股東大會前夕,平安正式表態支持小股東提出分拆亞洲業務的建議。不少評論都揣測,平安也許正是小股東背後的推手!

平安投資滙豐,招來慘重損失。(亞新社)
平安投資滙豐,招來慘重損失。(亞新社)

滙豐業務策略 表現進退失據

平安要求匯控分拆亞洲業務,表面理由是業績和營運表現;但也許更重要的,可能是滙控的身份和定位。

上世紀80年代香港前途問題大局已定,在香港的3家英資企業,即怡和、太古、滙豐各自籌謀,為未來的政治變局做準備,各自有不同的策略。怡和跟英廷關係最深,撤出香港的決定也最徹底,怡和系5家上市公司在1994年12月底開始在香港股市除牌,改在新加坡上市,保持「純英資」身分,公司業務重心也由香港轉向東南亞及內地,逐步淡出香港。

太古起家雖在英國,但很早就植根香港,從製糖、船塢到進軍航空業(國泰)、地產,在整個回歸過程太古表現相當低調,而且積極配合北京的政策(1987年讓中信泰富入股國泰航空);加上施懷雅家族透過AB股機制牢牢把握住太古控制權,成功化解了本地華資的狙擊收購。太古一直沒有傳出過遷冊,反而不斷在香港和內地開拓業務,以扎根香港外資企業的身份,避過了大大小小不同的政治風波。

相比怡和及太古,滙豐的表現顯得進退失據。滙豐於香港起家,1865年3月在香港開業,是首家以香港為基地的銀行,同年成為發鈔銀行;1949年之後滙豐陸續關閉內地分行,全力拓展香港業務,在本地金融界成為龍頭老大,也隱隱然扮演着香港「中央銀行」的角色。

3家英資企業以滙豐跟香港淵源最深,然而面對九七問題時,滙豐卻積極部署遷冊──1990年12月宣布結構重組,成立滙豐控股,1992年由香港遷冊英國,並全力把業務國際化,四出收購,更進軍美國的消費金融業務(2003年收購Household International),意氣風發;2006年11月9日滙控股價見152元,創出歷史高位!

然而,隨之而來的2008年金融海嘯重創滙豐,在美國的壞帳撥備驚人,管理層不得不向股東伸手,2009年「世紀大供股」一幕,大家記憶猶新!自此之後,滙控的發展重心由美國、歐洲回歸亞洲和內地;在2015年倫敦的投資者簡報會上,滙控時任行政總裁歐智華提出10項「策略行動」,重點就在於「掌握亞洲的增長機會,包括珠三角地區、東盟;資產管理、保險」。

除了重整業務策略,歐智華當時也透露了滙控正考慮遷冊。當時市場聯想,滙控會否重返香港?到2016年2月14日,滙控宣布總部繼續留在倫敦。當年滙控主席范智廉在聲明中稱:「我們將策略核心放在亞洲、將總部留在倫敦這個引領世界的國際金融中心這一策略,不僅是兼容,更是為顧客及投資者提供最佳成果。」

很明顯,滙豐想用這種「一腳踏兩船」的策略,既保留在倫敦註冊的地位,維持滙豐「國際銀行」的身份,但滙豐業績顯示,其盈利絕大部分來自亞洲。雖然沒有公開表明,滙豐這種部署明顯是為了買政治保險,選擇接受西方國家的金融監管,而不是在中國香港註冊,接受非西方金融監管機構的規管。

滙豐想用「一腳踏兩船」策略,既保留在倫敦註冊的地位,又不放棄亞洲業務。(亞新社)
滙豐想用「一腳踏兩船」策略,既保留在倫敦註冊的地位,又不放棄亞洲業務。(亞新社)

陷入中美較勁角力

這種希望「兩全其美」的安排終於出事。2021年美國指控華為利用在香港註冊的星通(Skycom)技術公司,將美國高科技產品轉售予伊朗企業,違反了美國對伊朗的制裁。美國指孟晚舟在華為與伊朗的業務往來中誤導滙豐銀行,構成欺詐罪。

孟晚舟案是中美較勁角力的一次過招,美國衝着華為而來,以扣留及要求引渡孟晚舟(華為創辦人任正非女兒)作為打擊手段。而匯豐的文件,就成為引渡孟晚舟往美國的主要證據。

「人民網」於2020年7月24日的一篇文章〈孟晚舟案證據公開!滙豐銀行構陷,美國一手炮製〉,直指「所謂孟晚舟案,完全是美國炮製的政治案件。滙豐銀行參與構陷,惡意做局、拼湊材料、揑造罪證,扮演了極不光彩的角色」。央媒發炮,平安就以單一大股東身分要求滙控分拆亞洲業務,很明顯,分拆可減少來自美國的政治風險!

孟晚舟案最終圓滿落幕,加拿大放人,中方鬆了一口氣;但滙豐在北京眼中,卻成為了這場政治風波的美國馬前卒!銀行要國際化、要保持美歐的關係,就要符合它們的法規,配合監管機構的指令行事。我們無法得知孟晚舟案的內情,然而以滙控一家私營銀行的力量,怎可能拒絕跟美國政府合作?

如果滙控重組分拆亞洲業務,並把註冊地放在香港,接受特區政府監管,也許就可以避過像孟晚舟案一類的政治風險。這也許是小股東要求匯控分拆的「深層考慮」。

滙豐反對重組的理由,是結構改革會大幅削弱集團國際業務模式帶來的經濟效益。但事實上重組與否,除了關乎滙控的未來業務發展策略,更重要的是,今時今日中國跟歐美陣營對峙日趨激烈、在政治已經主導經濟金融的現實底下,業務重點放在亞洲還是在歐美,背後都有政治風險;處理不慎,隨時會壓垮一家企業的發展!

滙豐對自己的定位舉棋不定、進退失據,而中美鬥爭正在升溫,類似孟晚舟案的對弈隨時會再發生。滙控總部在西方但業務重點卻在東方,危機仍然存在,突發事故隨時再來。滙控兩面不討好的宿命,可能無法解除。

後記

上周筆者談區議會選舉,交稿時政府尚未公布改組區議會的方案。筆者認為,區議會選舉不應該廢除。

到方案公布,日後區議會民選議員比例大幅下降,參選人都要經資格審查,又要「三會」(地區分區委員會、地區防火委員會和地區撲滅罪行委員會)提名,當選後還要受監察,更可能會如港區全國人大代表陳帆所言,區議員像家傭般,可以被「老闆」炒魷。

如此設計,重在防範,政府似乎對民選區議員(和民主選舉)仍有很大戒心。泛民背景的地區人士,相信很難重返區議會了。

原刊於《明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陳景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