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羅忼烈教授的師生緣

承接上文：〈古文翻譯有多難？從羅忼烈教授一本學術鉅著說起〉

我認識羅教授始於1966年，當時我在香港大學中文系正讀三年級，而羅教授剛剛上任，負責一二年級的功課，所以在大學時代我沒有修讀過他開設的科目。羅教授是因接任羅錦堂教授（1927年出生，美國夏威夷大學東亞語文系名譽教授）的功課而到港大任職的，主要教中國文學史、元明戲曲史一類的一二年級科目。但卻由於我當時為中文學會的主席，所以與各老師的接觸較一般同學為多，而且因為羅教授剛剛到任，我自然以學會主席──學生之代表的身份歡迎他，與他「親切」談話。

第一次的晤面，已覺得羅教授是一位學問豐富的學者，既為通才，又有專長──專於元明散曲。而且，為人謙虛和靄，平易近人，所以我們一談便談了差不多一小時，甚為投契。這真是一種緣份！晤面完結之前，他將其大作《北小令文字譜》一冊贈我，且題了上下款：「兆漢同學惠存，忼烈贈。丙午八月二十日。」「丙午」即1966年，8月正是暑假之際，大學仍未開學，但羅教授已上班了，可見他是位用功的老師。這本《文字譜》至今一直在我的身邊，已50多年了。在過往的十多年，我將我夫婦兩人的藏書──超過8000冊藏書分7、8次贈送給澳洲的兩所大學：西澳的Murdoch University和塔斯曼尼亞的University of Tasmania，但這本《文字譜》至今都捨不得送出，完全是因為它是羅教授送給我的第一本書！甚有紀念價值呢。

我在港大中文系讀三年級時，只偶爾旁聽羅教授的「戲曲」課，知道他對元明散曲有深入的研究，尤其是元代的散曲家張可久（約1270–約1348），他的研究非常專精。大學畢業之後，我修讀碩士學位，隨饒宗頤教授（1917-2018）研究金元兩代詞。因為功課很忙，所以在1967–1968的一學年，我沒有再旁聽羅教授的課了。可是，說也奇怪，我與羅教授的「師生緣」卻是「天注定」的，我竟然於1968年正式成為他的學生——研究生！事情是這樣的：饒教授作為我的碩士論文指導老師一年之後，便辭去港大中文系的教職，而到新加坡大學中文系去當首任教授了。饒教授的功課，如詩、詞一類，便由羅教授接手。因為我當時是研究詞的，順理成章，便自然而然地轉歸他的名下的一個學生了。我覺得很幸運，很高興，我有如此一位好老師。這還不算是「緣份」嗎？

隨羅教授讀書是輕鬆的，開心的。因為他知道我是個勤奮的人，故他從來不催促我，責罵我，更不會向我發脾氣。他又不喜歡要學生為他找研究材料，又沒有要學生幫他做研究，更不會要求學生為他做這做那。他從來不想從學生身上得到一點好處的。對學生，他只付出，不求回報！他真是世間難得的大好人，是個真君子，好老師！

羅教授對我在學業與事業的幫助

在羅教授指導下，我兩年之內能夠完成我的碩士論文，對我來說，自然重要，但，對我的學業與事業更重要的事還有兩件事。一是羅教授為我穿針引線，推介我去澳洲國立大學（Australian National University）修讀博士學位，二是於我拿到博士學位和具有3年在澳洲大學教書經驗之後，鼎力支持我回母校──香港大學當講師。我至今還相信，倘若這兩件事沒有羅教授的盡力幫助是很難成功的。我對羅教授衷心感激。

在我們離港赴澳洲之時，羅教授特別為我們寫了一首贈別詞《減字木蘭花》，以壯行色，茲鈔錄如下以饗讀者：

壬子（筆者按：即1972年）新秋，門人黃兆漢、曾影靖甫結褵，即將赴澳深造，臨行索贈。兆漢從余治元詞，影靖治清代雜劇，皆成碩士。書幃並影，學海因緣天注定。小石黃鍾，管色高低自度腔。錦心腹笥，無補半張招狀紙。去莫思量，見說他鄉勝故鄉。

全詞充滿了關懷、支持和鼓勵之意，可見羅教授對我倆實在是好到無話可說的了，他真是一位絕頂好老師！羅教授為了爭取學生的利益，往往是義無反顧的。我一生之中，要向羅教授言謝的事太多了，以上所舉的只是寥寥兩三事而已。

我在學術界能有今天的一點成就，要感謝的至少有5、6位人士，羅教授無疑是其中一位，而且是排在很前的一位。無論如何，我對他生前為我而做的一切，只有無盡的感激。

羅教授是在2009年6月12日於香港去世的，當時我已提早退休，隱居於澳洲塔斯曼尼亞荷巴特市。聽聞之後，我心情甚為惡劣，難過極了。兩日後，心緒較為平靜一點，為羅教授之辭世寫了兩首詩，茲錄於此：

哭羅師忼烈教授二首

一
噩耗傳來夜已深，
學壇紅日告西沉。
詩詞樂府從此絕，
怨曲重招何處尋？

二
長空星殞鴻儒去，
海外驚聞哭我師。
手執遺篇無限恨，
碧雲天上可曾知？

以上兩詩俱見於拙著《百花書屋詩詞稿》（2010年出版）。

還有一事，於此附帶一提的是，當我主編《長天落彩霞──任劍輝的劇藝世界》（2009年11月出版）時，我曾請羅教授賜文一篇，但他以不熟悉任姐的劇藝為由，婉轉地推卻了，但最後卻為此事寫了一首詩以示支持。這首詩是我可見的他最後一首詩了（寫於2007年11月），特別覺得親切，故特意鈔錄如下，以示對羅教授無窮謝意：

馬上琵琶關塞遠，
飛霜六月竇娥冤。
史家亦著伶官傳，
巷議街談各有源。

可惜，到了這本專刊──兩鉅冊，幾近1000頁的專刊出版面世之時，羅教授已看不到了！不過，單是此舉，已可見羅教授是多麼支持其學生的文化推廣活動了。羅教授是無時無刻不支持學生的，關懷學生的。有如此的一位好老師，我覺得引以為榮，亦同時覺得非常幸運。而今但願他老人家在碧天之上永遠快快樂樂，仍不斷地照顧他世上的數不清的學生！

清真詞全譯序言2-2

原為《清真詞全譯》序言，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題為編輯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