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外地旅行,常會遇到意想不到的事。計劃歸計劃,但實踐起來,卻是另一回事了。記得那一趟往日本,飛抵東京後,隨即跳上往東北的火車……
尋找魯迅的足跡
到過北海道尋覓薰衣草,也曾到過京都賞櫻花、觀紅葉……這一回,跑到日本東北的仙台去。
當地的瑞鳳殿、大崎八幡宮、仙台城,都是一般旅客的參觀點,而我,卻是為了尋找魯迅的足跡。唸文學的,誰不曉得,魯迅曾於仙台習醫。
抵達仙台,已是深夜。第二天是星期一,仙台博物館剛好閉館,計程車司機不斷用英語重覆地說「關閉」。他的好意,我們心領,但他不知道,我們前往仙台博物館,為的是尋找魯迅的紀念碑。
博物館的大門關上了,繞道走到後花園去,四周異常寧靜,寒風絲雨中,一個遊人也沒有。首先出現眼前的,是一座銅像,正是我們熟悉的魯迅,那是2001年紹興市人民政府為紀念魯迅誕辰120年捐贈的。
「魯迅之碑」立於60年代,仿中國漢代古碑,呈矛狀,可能是年代久遠之故,碑文的字跡已有點模糊,但仍可辨認:
「中國文豪魯迅先生自1904年秋至1906年春,曾在仙台就學於現東北大學醫學部前身的仙台醫學專科學校。
但因痛感國危,意識到拯救民族之魂方為當務之急、遂立志棄醫從文。仙台乃為其轉機之地……」
而題字者的名字「郭沫若」更清晰可見。
碑的上方刻有浮雕,是魯迅晚年手持香煙的頭像側影,造型比較特別。
人站立在碑前,腦海卻浮現起《吶喊.自序》中的一幕:
「我竟在畫片上忽然會見我久違的許多中國人了,
一個綁在中間,許多站在左右,一樣是強壯的體格,而顯出麻木的神情。」
當時正值日俄戰爭,就是這段畫片,令身在仙台習醫的魯迅,深切地體會到,與其拯救人的肉體,不如拯救人的靈魂,於是作出了重大決定,放棄醫學,轉到東京研習文藝,從此走上文學創作之路。
環顧左右,陪伴着魯迅碑的,有不少植樹。值得一記的,有1967年紀念盧溝橋事件30周年「日中不再戰」的植樹;還有與魯迅相關的,如1976年紀念「魯迅展」、1981年記念「魯迅先生誕辰百年」、1986年「魯迅50周年祭」的植樹……而最特別的,當然就是許廣平女士在1961年親手種植的黑松。看來魯迅並不寂寞!
在仙台看不到櫻花,但魯迅的紀念碑還是找到了。但願魯迅真的不寂寞!
只緣身在此山中
離開仙台時,在火車站,無意中找到了山寺的資料。在原先的計劃中,雖然沒有山寺,但建於唐朝貞觀二年,隱於深山的古寺,超過1000級的登山石階,加上松尾芭蕉的俳句,實在有莫大的吸引力,於是便臨時改變行程,先到山寺去。
火車進入山形縣後,只見兩旁的山坡,鋪着棉絮似的白雪,心中開始有點忐忑。
步出古樸的山寺車站,抬頭遠望,便是寶珠山,灰濛濛的天空下,只見山寺依山而築,突出的山崖上,除了灰褐色寺廟,還有懸掛在半空的立石,怪不得山寺原稱「立石寺」。
跨進山門後,石階狹窄,兩旁堆滿積雪,部分地面仍鋪着薄冰,我只好小心翼翼、戰戰兢兢的,沿着石階拾級而上。
邊往上走,心中細味剛才在登山口附近看到的芭蕉俳句「山林幽靜,蟬聲滲入巖石裏」。
仍是3月下旬,當然聽不到蟬聲,但無論是石階,還是山壁,滲出來的,卻是刺骨的寒氣,還有無邊的寂靜……
走了不知多久,終於抵達奧之院。是否真的有1015級的石階,實在算不清楚,只見大佛殿重門深鎖,地上到處都是積雪,雖然未能入內參拜,但能走到山寺的終點站,大抵已是一種緣份。
沿着另一條山路往下走,路上既濕且滑,在厚厚的積雪中步行,好不容易才走到山的另一邊去。五大堂建於絕壁之上,仿如空中樓閣,置身其間,俯瞰山寺,大小寺院附於巉岩之上,亭閣錯落,古意盎然;遠眺對面的奧羽山,將溶未溶的皚皚白雪,點染起伏的山巒,煞是壯觀。可惜天色開始轉暗,凜冽寒風,襲人而來,只好匆匆下山。
回到山寺車站,小小的候車室內,好幾個旅客圍坐在爐邊的蓆上取暖。一室的暖意,跟山間的寒氣,形成強烈的對比,但周遭仍是一片寧靜……
登上了山,卻進不了寺,短短個多小時,來去匆匆,為的是什麼?
為的就是一嘗登山的滋味。
也許,來的不是時候,秋天已過,沒有紅葉可觀;春天未至,沒有櫻花可賞。然而,若適時而來,人如潮湧,囂呼嘈雜,哪能享受到山中靜謐之趣?
人生就是這樣,路上總有意料之外的驚喜。
雨雪霏霏五色沼
山寺之後,我們繼續南下,到福島,再轉車往會津若松去。此地保留了許多歷史建築,至今仍留存濃厚的江戶時代風情,有「武士之鄉」之稱。跑到這裏來,除了參觀著名的鶴城,也為了五色沼。
大清早從會津若松出發,坐火車往豬苗代,再轉乘巴士到目的地。下車後,人踏在厚厚的積雪上,望着遠去的巴士,彷彿天地之大,只剩下我們,雨輕輕的飄下來。
眼前的景色,令我想起了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快4月了,還是這般冰天雪地的模樣,想也沒想過。
五色沼位於福島的裏磐梯高原,是由毘沙門沼、赤沼、琉璃沼、弁天沼、青沼、柳沼等十數個湖沼組成,因各湖沼湧出的地下礦泉不同,加上光線映照下,形成不同的顏色,時而翡翠綠、時而孔雀藍,還有嫣紅、深紫……色彩瞬息幻變。
原本的計劃,是沿着「五色沼自然探勝路」散步,一睹這片高原湖沼,山水相映的美態。可是,在現實世界中,我們竟然連五色沼的入口也找不到,更遑論欣賞湖光山色了。
人算不如天算,從沒這樣徬徨過!
幸好天無絕人之路,冒着寒風雨雪,終於找到了旅客中心,趕緊跑進去問路。一問之下,才曉得今年的天氣比較寒冷,冰封的五色沼尚未消融。
想像中的水光浩淼,就在這一刻凝住了。
不過,中心的工作人員告訴我們,天氣雖然惡劣,未能繞湖而行,但也可以走到附近的毘沙門沼去看看。
按照她的指示,我們懷着一點點的希望出發。先穿過長長的一段車路,然後轉入迂迴的山道,道旁的度假屋、食肆、店鋪,全都關上大門,可見遊人的寥落。
在雪地中徐徐而行,終於走到毘沙門沼前的展望台。遠遠望過去,但見湖面幾乎全部冰封,天空、遠山、湖水,上下一片白茫茫,倒是接近湖邊有一泓碧水,水光灩漾的……
湖邊還露出一小段的木板棧道,但寒氣實在逼人,我們連嘗試步上棧道的勇氣都沒有,匆匆拍了幾張照片,便循原路折返。回程時,發覺司機朝着我們微笑,仔細一看,原來是同一位司機。想不到,來的時候是他,走的時候仍是他。
張岱往湖心亭看雪,是個「痴人」;我等來五色沼觀雪,大抵就是「傻子」!
且吃一碗拉麵去
在五色沼折騰了半天,飽嚐風雪之苦後,無奈地回到豬苗代,突然忽發奇想,索性轉乘火車往喜多方……吃一碗拉麵去。
如果你喜歡吃拉麵,一定聽過這個名字,喜多方拉麵與札幌、博多拉麵,並列為日本三大拉麵之一。
我在香港時,早已聽到一個小故事。有幾位香港朋友,吃過當地一間小店Hisagoya的拉麵後,念念不忘,在第二天決定多乘一個小時的車,重訪喜多方,為的是再嚐一碗拉麵。抵埗後,才知小店休息,唯有改到他店吃麵,卻有「除卻巫山不是雲」之感。
這間小店的拉麵,「好」在什麼地方,我完全不曉得,但聞名已久。
抵達古色古香的喜多方車站,在站內取過資料後,便循着地圖,沿着拉麵通,直奔那間小店去。
途中經過的拉麵店非常多,但過盡千帆皆不是,幾番問路,終於找到了──哎唷,它竟然又休業了。雖未至捶胸頓足,我也幾乎跌坐地上……門前豎起一方木牌,道出休業的理由,但我不諳日文,無法了解,只好怏怏離開,另尋麵家去也。
所謂饑不擇食,誤打誤撞的,結果走進一所名曰「美味」的老麵店去。此刻已是下午2時半,過了最熱鬧的時段,只見店內一隅,有兩個中年漢子,據案啖麵;而掌店的,卻是3個老人家,兩男一女,男的當爐煮麵,女的正在洗碗,還有一個老伯伯,上前招呼我們,嘰哩咕嚕的介紹了一大堆,但我們完全聽不懂,只能按圖索驥,在菜牌上「點」了兩碗招牌拉麵,本着這所老店「味自慢」的傳統精神,慢慢享用。
此番千里迢迢的,匆匆而來,匆匆而去,結果真的嚐到了正宗的喜多方拉麵,清甜的湯底,嚼勁十足的粗麵條,嫩而不膩的叉燒,加上細長的葱花,可謂絕配。這一碗拉麵的滋味,至今回味不已。
要弄一碗可口的拉麵,談何容易!多年前看過一齣日本電影《蒲公英》,導演伊丹十三巧妙地將生命與「食」串聯起來,片中的寡婦,以認真專注的態度,孜孜不倦的鑽研精神,花了不少心思,用了不少功夫,幾經周折,才能學會煮出一碗教人「魂牽夢縈」的拉麵來。
在這個世代,能夠好好享用一碗美味的拉麵,其實也不容易。正如李安所說,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斷背山;也許,每個人心中,都有一碗拉麵。
作者補記:近日香港放寬防疫措施,而日本亦開放其旅遊政策,不少朋友計劃前往一遊,一波才動萬波隨,念念相生,遂撿出舊作,增訂潤飾,於專欄刊出。
原刊於《字裏風景》,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