禤駿遠新書說好中國故事 英文作品讓世界明白中國

在今日香港,出書不容易,出一本香港作者寫的分析中國文化的英文書更是難上加難。所以不得不佩服香港商務印書館的膽識,以及對說好中國故事的承擔。

禤駿遠的《真命天子》與《從李小龍對功夫有所不知說起》是今年香港出版界的兩個亮點,用精湛英文描寫中國歷史、處世哲學和文化特徵,讓世界愛上中國。

失認症(agnosia)是腦部受損造成的認知障礙,患者的視力和視野正常,看得見日常物件或熟悉面孔,卻無法辨識,變成「見而不識」。這種可以稱之為”seeing without recognizing”的現象在文化圈和出版界非常普遍。有些作者無法被簡單分類,或是身為外來者身份(outsider status),因而常遭到忽略和被邊緣化。

禤駿遠對中國歷史戀戀不捨

禤駿遠(Ian Huen)可以說是這類作者──他並非研究中國歷史和中國文化的學者,卻以研究學術的嚴謹態度寫中國歷史和中國文化;他身為中國人卻以英文寫作,作品還要在香港出版。說到這裏,我要借用一下王爾德,將他那句著名的”I have nothing to declare but my genius”(我唯一要申報的是我的天才)改為”I have nothing to declare but my interest” (我唯一要申報的是我的利益)。

要申報利益,因為我認識Ian,他在今年出版的兩本書──The Rising Sons: China’s Imperial Succession and the Art of War(World Scientific出版)和What Bruce Lee Didn’t Know About Kung Fu and Other Revelations About China(商務印書館出版),我都給過意見。

Interest也可以解作「興趣」。對禤駿遠和他的寫作有興趣,因為他徹底顛覆了一個並非沒有現實基礎的刻板印象──香港人對中國歷史既沒有興趣也缺乏認識,更遑論有什麼觀點和洞見。我很想知道,一個在英國讀中學、普林斯頓大學(Princeton University)畢業、公司在納斯達克(Nasdaq,全球第二大證券交易所)上市的香港人,為什麼對中國的歷史文化戀戀不捨?他要說好中國故事的熱情和決心,究竟從何而來?

禤駿遠知識廣博,從生物科技研發到史學文學皆精。(禤駿遠提供圖片)
禤駿遠知識廣博,從生物科技研發到史學文學皆精。(禤駿遠提供圖片)

用歷史刻劃中國人心理

在這方面,The Rising Sons(尚未有中文版或正式譯名,可暫譯為《真命天子》)提供了一些線索。此書從《孫子兵法》的角度寫古代中國帝位的傳承,以及「爭是不爭,不爭是爭」的天子奪位的真相,得出的結論是「父皇父皇,父在皇前」。皇帝即使是至高無上的一國之君,他始終是一個父親,有一個父親的軟弱、情感需要,以及對兒子的倚賴和期望。

書的第三章〈曹丕與孝順兒的勝利〉(Cao Pi & The Triumph of the Good Son)寫一代梟雄曹操捨才華蓋世的曹植,而把帝位傳給資質遠遠不如的曹丕,因為在關鍵時刻,曹植施展渾身解數顛倒眾生,曹丕給老父的卻是一顆真心。作者指出,曹丕的才華無法跟弟弟相比,但取悅父親靠的不是才華。曹丕真的做到《孫子兵法》所說的「不戰而屈人之兵」。

這才是真正的「宮心計」。然而《真命天子》給我最大的樂趣並非來自它的分析而是史事,換言之,是它所提供的「敘述的快感」(narrative pleasure),而不是單單只是「分析的洞見」(analytical insight)。讀禤駿遠寫波瀾壯闊、氣吞牛斗的古代中國歷史,就像看高達的《斷了氣》(Breathless)或杜魯福的《射殺鋼琴師》(Shoot the Piano Player),他的敘事就是法國新浪潮電影的影機運動(camera movement)。你完全感受到作者的樂不可支,結果自己也變得興奮和樂不可支起來。

用說故事技巧感染讀者

不要低估這種說故事的感染力在今日世界可以發揮的作用。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早在2013年已提出「說好中國故事」,3年後更指出要講好中國夢的故事、中國人的故事、中華優秀文化的故事和中國和平發展的故事。問題是中國故事應從何說起呢?答案也許是從歷史說起。

歷史本來就有豐富的敘事元素(storytelling elements),西方有學者甚至認為,歷史(history)本質上就是「他的故事」(his-story),不管這個「他」是帝皇、將相、太子還是老百姓。很明顯,禤駿遠擅長的是以故事為本的敍事體歷史(narrative history,又稱敍事史學)。一般來說,傳統敍事史(traditional narrative)較着重歷史事件與歷史人物在其中擔當的角色;現代敍述史(modern narrative)則較重視歷史趨勢和格局。禤駿遠的敍事手法結合傳統與現代,往往能夠兼顧歷史的偶然與必然。

如果《真命天子》是「說好中國故事」,那《從李小龍對功夫有所不知說起》(暫譯)就是「讓世界明白中國」(Make China understood)。美籍猶太裔心理學家弗洛姆(Eric Fromm)在《愛的藝術》(The Art of Loving)中說,「愛是通往知識的康莊大道」(Love is the only way to knowledge)。所以,「讓世界明白中國」就是讓世界學懂愛上中國。

中國故事應從歷史說起。(Shutterstock)
中國故事應從歷史說起。(Shutterstock)

對文化細節的深情描寫

跟《菊與刀》(The Chrysanthemum and The Sword)和《民主在美國》(Democracy in America)這些最好的文化類型及國民性格分析一樣,《從李小龍對功夫有所不知說起》是寫給一個國家的情書。作者對中國的「親密知識」(intimate knowledge)和對細節的深情描寫,處處可見。

幾乎隨便翻開一頁,都可以看到「機智在飛馳」和「洞察力掠過」(flashes of insight and brilliance):中國傳統社會的婆媳關係可以用四字形容──”Hurt people hurt people”(受害者害人),慘被婆婆蹂躪的媳婦一朝為人婆婆,怎會錯過蹂躪自己媳婦的機會?(《論孝道》)又例如:不管是羅密歐與朱麗葉,還是梁山伯與祝英台,沒有一個足以成為經典的愛情故事經得起現實的檢驗(reality check)。若梁祝可以結為夫婦,只會步門當戶對的王凝之與謝道韞後塵,含恨分手(《論孝道》)。

最得幽默箇中三昧的是他對萬里長城的評價:英國才子作家王爾德從未到訪長城實屬可惜,他原可看到它女性化一面(feminine side)。

才子說過,女人與男人交往,最初總是羞羞怯怯,對男人的進攻採取嚴防的守勢;但到後來,卻反守為攻,不讓嚐過甜頭的男人鳴金收兵,這正是萬里長城的真正功能(Wilde famously said that woman begins by resisting a man’s advances and ends by blocking his retreat, which is what the Great Wall had effectively done in its history of existence.)。

這本書捧在手裏,似在一片漆黑中開車,有如置身夢境。在今日香港,出書不容易,出一本香港作者寫的分析中國文化的英文書更是難上加難。所以不得不佩服香港商務印書館的膽識,以及對說好中國故事的承擔。100年前,莎士比亞書店(Shakespeare and Company)頂住壓力,出版喬伊斯(James Joyce)的被禁小說《尤利西斯》(Ulysses)。老闆惠特曼(George Whitman)的名言是「出版的真諦是冒險而非避險」(The heart of publishing is taking risks, not avoiding them),的確如此。

禤駿遠簡介:

禤駿遠(Ian Huen)1980年生於香港,2001年6月畢業於美國普林斯頓大學並取得經濟學學士學位。之後加入美國科羅拉多州駿利投資公司,任職健康醫療板塊的證劵分析員。他持有特許金融分析師資格,並曾在2007年中國工商銀行收購澳門誠興銀行之交易中,擔任賣方的財務顧問。他亦是香港中文大學比較及公共史學文學課程碩士。現投入用英文撰寫中國歷史與文化的變貌。

原刊於《亞洲週刊》,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林沛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