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2年,美國紐約出版了一本書,卻在萬里之外的日本東京激起了一場風波。
書名是《日本新娘》,作者田村直臣是一名基督教牧師,生長在日本,熟知日本社會。在這本書裏,他向世人揭示了明治時代日本女子的悲劇命運:生活在父權制度和戶主制度的陰影下,完全沒有擇偶的自由,幾乎都是奉父親或有養護者權的哥哥之命,被迫出嫁。
早在幕府時代,日本女性的社會地位就很低,根本沒有男女平等的觀念,甚至不把女性當作人。所以,當1874年啟蒙思想家福澤諭吉發表《勸學篇》第8篇文章《勿以自身意志制約他人》,公開提出「生於這世間的所有人,男人是人,女人也是人」時,如石破驚天,在社會上引起強烈反應。
可是在實際上,明治維新時代的女性仍然遭受不平等待遇。根據民法,所有日本國民均須從屬於特定的「門戶」,父親擁有強大的「戶主權」。長子是法定戶主繼承人,在家庭內同樣擁有特別權威。無論婚姻、過嗣、入贅、移居等,都必須經過戶主(父親或長子)允許,完全無視個人的意志。
明治時代女性社會地位低下
在父權制度和戶主制度的約束下,明治時代的大多數女性沒有選擇婚姻伴侶的自由,只能遵循戶主的指示,嫁給一個從未見過面的男人。雖然當時也有相親,但相親僅是結婚的必要手續之一,只要相了親,通常無法謝絕親事,只能放棄自己決定自我人生的權利。被嫁出去的女性,在家務、育兒和服侍丈夫公婆中,空虛地度過類似無薪工的一生。
田村直臣通過《日本新娘》一書,把日本女性的真實命運告訴西方世界,引起歐美人士的震驚,因為這和他們了解的日本完全不同。
原來,日本開國之後,一些歐美人士遊歷日本,傾心於異樣的日本文化,發出了許多贊美之聲。其實,他們在日本走馬觀花,對日本社會的了解浮光掠影,言論卻頗有影響。特別是英國新聞記者埃德溫·阿諾德(Edwin Arnold),身兼遊記作家和日本研究家的名頭,在西方世界影響很大。他在出版的介紹日本的書中,把日本女性描寫得很完美,過於理想化,給西方世界的民眾留下了美好的印象。
可是,在田村直臣看來,埃德溫·阿諾德只看到表面,過於美化日本女性,會誤導西方國家對日本的認識,於是執筆暴露真相。他描寫的內容都是事實的,沒有想到,這本書傳回日本後,如一塊巨石投入平靜的池塘,立刻激起巨大的波瀾,所有的輿論都指責田村直臣。
田村直臣外揚家醜 備受輿論指責
一些輿論認為,戶主制度是日本文化的特色,也是日本文化優越性的體現,對於維持家庭秩序、社會安定和諧發揮了重要作用,因此必須堅持。
明治維新之初,日本拋棄傳統,一心學習和移植西方先進文明,進步很快。20多年過去,隨着富國強兵目標日益接近實現,日本國內開始出現國粹主義思潮。它批判和抵抗西方先進文明,強調日本文化、日本精神的獨特性,戶主制度被美化為必須維護和發揚的「國粹」,可以增強國民的自信心和民族自豪感。田村直臣竟然質疑本國的國粹,妄想動搖戶主制度,必須給予嚴厲的批判和懲治!
如果說,這種輿論主要來自社會中下層,那麼另一種輿論則來自上流階層的男士。這些人士是父權制度和戶主制度的支持者,認為婚姻是門戶之間的大事,必須行使父權或戶主權,不能承認個人的自由意志。女兒年幼,不懂世間事,之所以會奉父命出嫁,其實是信賴父親的眼光,父親也會盡心為女兒選擇門當戶對的夫家。只有戶主圓滿地維持家庭內的秩序,才能確立社會的秩序。
這些上流人士承認,他們的這套道理在外國行不通。外國人,認為這種風俗習慣是一種野蠻的風俗,是未開化的習俗。因此,上流人士始終盡可能地回避和外國人討論這個問題,避免讓外國人觸及這個問題。田村直臣竟然在外國出版成書,直接談論這個問題,就相當於在外國人面前承認日本是一個未開化的民族。對日本的上流階層男士來說,這是一種嚴重的羞辱,絕對不能饒恕!
還有一種奇葩的輿論來自有識之士。這些人士深知,本國的女子沒有婚姻自由,是戶主制度的犧牲品。雖然這是日本特有的風俗習慣,但有違現代文明,早晚要廢除。家醜不可外揚,日本可以慢慢改革,但不能把這種事情告訴外國人。作為一個日本人,怎麼可以「暴露國民的缺點,煽動外國人的感情」呢!
這些輿論着眼點不同,但是不約而同,都指責田村直臣不該說自己國家的壞話。更不應該在國外出版書籍,在外國人面前暴露國家的缺點。輿論沒有興趣解決問題,反而爭相解決提出問題的人,對田村直臣進行審判,認定他的所作所為不利於國家,給他戴上「國恥」「賣國賊」等罪名。
3種輿論匯集起來,形成強大的社會輿論。日本基督教會在東京召開大會,討論如何處罰田村直臣。不少外國牧師高聲反對處罰田村牧師,一個人因為出版一本書而被剝奪職位,是一種不能接受的迫害。有人抗議說,在歐洲和美國都沒有這樣的審判,日本不能開一個有害的先例。
這些聲音傳出來,招致日本媒體的批評。《女學雜誌》的社論很有代表性,它以傲慢的口吻聲稱──他們(外國傳教士)來到此帝國,卻不知此帝國的歷史,他們和我國國民接觸,卻不知我國國民的風氣,徹頭徹尾根據自己國家的習慣,根據自我同族的意見而妄行。如果這不算一種迂腐,那就是無禮……假如他們明白何謂謙遜和禮貌,明白該如何敬重日本前輩的道理,便應該對這種問題也緘口不言才是。
一句話,你們外國人不懂日本的特色,所以最好別多嘴!
田村直臣受罰 遲滯日本文明的開化
其實,外國傳教士並沒有批評日本特有的風俗,更沒有干涉之意。他們只是根據言論無罪的原則,反對因為田村直臣向外國介紹日本的實情而懲罰他。《女學雜誌》的社論根本沒有邏輯可言,完全是牛頭不對馬嘴。
問題是,大多數日本人牧師沒有站在田村直臣一邊,反而和《女學雜誌》的觀點一致。在東京舉行的基督教大會上,他們投票贊成處罰。最終,田村直臣被無情地趕出來牧師隊伍,失去了神職工作。幸好,當時的日本政府沒有發展為極權國家,否則田村直臣很有可能被投入監獄。
「說自己國家壞話」的田村直臣受到懲罰,迎合了許多日本人的民族情緒,也讓許多日本人表現的似乎很愛國。可是,「不許說自己國家的壞話」,對日本又有什麼好處呢?沒有任何好處。相反,這種輿論強化了父權制度和戶主制度,遲滯了日本的文明開化。
在整個明治時代,女性都沒有婚姻自由,基本都是父親或者兄弟包辦。很多農村女孩的命運更悲慘,父兄完全沒把她們當人,而是當作商品,賣給游郭(妓院)。即使在大正時代和昭和時代前期,除了部分城市職業女性外,大部分女性仍然無法掙脫父權制度和戶主制度的桎梏。這是日本近代史上非常不光彩的一頁。
直到二次世界大戰失敗,父權制度和戶主制度才被徹底拋棄,女性才獲得應有的自由。此時距離《日本新娘》出版已經過去半個多世紀了,無數的日本女性已經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她們的青春和幸福永遠也找不回了。假如當初人們正視田村直臣揭示的問題,拋棄「不許說自己國家的壞話」的陋見,現代文明之光一定會拯救無數女性!
「不許說自己國家的壞話」,沒有能夠維護所謂的「國家形象」,反而使得「國家形象」更顯得野蠻,而且遲滯了問題的解決,造成數不盡的人間悲劇。
但願,類似的悲劇不要在這世間上演!
(本文參考了日本作家茂吕美耶所著《明治:含苞待放的新時代、新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