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兒童文藝協會(兒協)成立於早年,其成立背景,與當時的社會環境息息相關。1970年代,渲染色情暴力的漫畫不斷湧現,而且吸引不少青少年,沉迷閱讀,衍生的問題,引起了文化界、教育界人士的關注。
四十不惑話當年
在1980年12月,15個文化機構,加上19位文化教育工作者,聯合發表了「關注少年兒童的精神食糧」呼籲書。至1981年1月,第八屆青年文學獎舉辦「展望八十年代的香港兒童」研討會,會後,一群志同道合的與會者,有感於問題的迫切性,認為當前之急務,就是將關心兒童精神生活的熱心人士團結組織起來,為培育兒童的心靈健康而努力。
何紫、阿濃、韋惠英、嚴吳嬋霞遂發起,籌備成立一個兒童文藝團體,以開展有關的工作。籌建的成員還包括陳淑安、何良懋、張浚華、蕭芳芳、單慧珠、陸趙鈞鴻等。
群策群力以竟事功,在大家努力下,兒協於1981年11月11日正式成立,參與的會員,來自各界專業人士,包括教育、出版、文學、音樂、舞蹈、美術、影視、圖書館及社工等。
「歲月逝、忽若飛」,40年彈指而過,兒協即將邁向不惑之年,為慶祝建會四十周年,他們計畫舉辦連串的紀念活動,出版文集是重點項目之一。
香港百人說童年
兒協理事於2020年底開始,廣邀各界朋友執筆為文,寫下個人童年生活的點滴,藉以反映當年的社會環境、學校情況……讓新一代的年輕人,對祖父母、父母輩的兒時生活、社會境況有所認識。
對於徵文活動,各方友好反應熱烈,至2021年5月截稿之時,他們收到的文章,竟逾120篇,其後結集成書——《香港百人童年》,已於去年12月底出版。
每位作者,均獲贈新書一套,我取書後,捧在手中,沉甸甸的,好有份量。新書分上下兩冊,按作者的出生年份排序,上冊為1920-1951,而下冊則為1951-1996,作者的年紀,「上」起百歲高齡,「下」至年方廿五,前後橫跨七十多年。上冊作者61位,包括阿濃、何紫、程介明、李焯芬、曾鈺成、何俊仁等;至於下冊,則有63位作者,如周蜜蜜、胡燕青、孫慧玲、菜姨姨、何紫薇、胡寶秀……
此書作者眾多,既有大學教授、教育工作者、前立法會議員,也有從事文藝創作的文化人,還邀得陳耀南教授、丁新豹博士撰寫序言。陳序題為〈百人香港說童年〉;而丁序則名曰〈香港百人童年序〉。兩位學者,分別從不同角度,縷述此書之內容特色,並兼論時代背景。
除了首篇〈百人老人話當年〉是由袁滿林老先生口述(韋惠英筆錄)外,其餘123篇皆由作者親筆寫成。他們生於不同的年代,以不同的視角,道出不同的童年故事。翻閱內容,仿如展開一幅歷史長卷;透過各自的表述,呈現了香港當年的生活面貌,包括衣、食、住、行,還有政治、經濟、醫療、教育……逐篇細讀,則有若觀賞一張張描畫本土世態人情的浮世繪。
書中附有作者提供的昔日舊照,還有不同年代的學校照片和相關介紹,為數不少,可一窺當年香港的社會面貌、市民生活,以至教育狀況。另有兩個附錄:〈香港大事記1920-2001(教育、民生、經濟)〉和〈香港電台、香港歷史博物館歷史影片〉,亦彌足珍貴。大事記固然甚有參考價值,而香港電台電視部製作之「香港歷史系列」(四輯),以及香港歷史博物館「丁公導賞團」,共五組的連結,亦大有可觀,有助我們認識香港的歷史、不同行業的發展,以至電影、文學……
正如兒協第19、20屆會長何巧嬋在其序〈百人之約,百家祝福〉所言:「《香港百人童年》是一張滿載百家祝福的百家被,願我們一起,持守活潑勇敢的童心,將百家被變作新奇的飛氈,帶領我們的孩子穿越黑暗,尋找光明!」40年走來不易,「百家被」亦經辛苦拼接縫製而成,第21屆理事會成員已誕生,會長為何紫薇,她是創會會長何紫先生的女兒。傳火於薪,永無盡時,願兒協初心不變,繼續為未來的發展而努力,讓孩子平安健康地成長。
〈拾掇那段童年歲月〉為「百家被」中一方小「布碎」……
隨着歲月的流逝,童年往事已漸行漸遠。然而,點點滴滴的兒時回憶,偶爾卻在腦海中閃現。年代久遠,一籃子的依稀彷彿,仿如碎片,編織成我的童年。
盡覺山中日月長
父母自鄉間來港後,為了謀生,終日忙於工作,無暇照料女兒。從兩、三歲開始,我便由外婆照顧,寄住在舅舅家中。舅舅在元朗洪水橋,經營了一間農場,養豬、養雞……我間或會尾隨着外婆,走進豬場、雞欄,睜開好奇的眼睛,觀看大人餵豬、飼雞的過程,豬,多滾在濕漉漉的地上呼呼大睡;雞,多困在密匝匝的籠內喔喔啼叫……
農場外,種有一株龍眼樹,夏日炎炎,我和外婆,總愛坐在樹下乘涼,在樹影婆裟中吃龍眼,一顆又一顆,熟透了的龍眼,剝了殼,送進嘴巴裏,特別清甜。
附近都是耕地,外婆偶然會拖着我,走到田間去,摘取又大又紅的番茄,回家煮蛋吃。
世事無常,一場突如其來的瘟疫,豬和雞幾乎死光了,迫使舅父結束了農場的生意。他跑到沙田火炭何東樓村附近,在山腰搭建了一間石屋,讓我和外婆住進去,而他,卻跟舅母搬到別處,繼續營生。我們兩婆孫,就在石屋中,相依為命,渡過一段山居歲月。
沒有玩伴,我愛獨自在山中跑來跑去,那一方天地,便成了兒時獨一無二的「天堂」。
舅舅在石屋外較高的山坡上,築了一個水池,用作儲存雨水,還安裝水喉管道,將水引入屋內使用。有一趟,我溜到水池附近玩耍,不知怎的,竟掉進池中,險遭沒頂,幸而水不深,我幾經掙扎,好不容易才從水池裏爬出來……既驚且冷,我混身濕透的走回家去,外婆嚇得半死,慌忙替我擦乾頭髮,換上一身乾衣服……還告誡我,以後不準再到水池嬉戲。這是我有生而來,第一次跟死亡擦身而過,初嘗險死還生的滋味。
印象中,舅母偶然會帶着小表妹,來石屋住一、兩天,有時也會帶我走到山腳,坐車到沙田墟去,買點東西回家。那處店鋪林立,比較熱鬧,在墟市中逛來逛去,如山陰道上,目不暇給,於我這個「山孩」來說,是個開心的大日子。
我們棲身的石屋,位於偏僻的半山,附近也沒有其他房子,人跡罕至,蛇蟲鼠蟻特別多,尤其是蛇。記得一次,一條蟒蛇,悄悄溜入屋內,將一個玻璃樽團團地纏繞着,好詭異!
剛好那天舅母也在,看到此情此景,立即將表妹抱到屋外,交由外婆照顧,我也走至屋外,縮作一團……舅母喚來山腳的村民,合力收拾了那條蟒蛇。自此,外婆在屋外撒一些硫磺粉,據說有驅蛇作用。
外婆好勤奮,非常克苦耐勞,不單在屋外的雞舍,養了幾隻雞,在空地上種了幾株木瓜樹,還開闢了一塊菜田。她老是在屋內屋外鑽來鑽去,好像不會停下來,我在她身邊,也隨着她團團轉。
每天聽到母雞咯咯地叫,外婆便喚我立即跑到雞舍那邊,拾起剛誕下來的雞蛋。一顆顆的雞蛋,捧在手心,暖暖的,摸下去,薄薄的蛋殻軟軟的,彷彿一戳即破。外婆吩咐我,雞蛋生下來,就要盡快拾好,否則,母雞會將蛋踩破,為什麼?這個疑團,一直埋在我小小的腦袋中。
住在山上,當然沒有「超市」,也沒有「士多」。
依稀記得,有一個叔叔卻不時出現,他是個「賣貨郎」,即是「流動小販」,挑着扁擔,遊走於鄉村里弄,販賣日常用品,貨筐中的東西,有油、有鹽、有糖……還有糖果、餅乾、芒果乾等零食。我饞嘴,遠遠看到他,便會歡呼起來,急忙跑回屋內,喊外婆出來。
外婆自會取出家中的雞蛋、木瓜、蔬菜……跟他交易,以物易物,換來生活上的必需品,少不了我的零食。
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每逢盛夏,天氣燠熱。夜裏,我躲進掛上蚊帳的木床睡覺,外婆便會坐在床沿,輕輕搖着葵扇,帶來絲絲涼意,讓我悠然入夢……
山中日月長,時間就這樣溜走了。
低頭只顧貪遊戲
直到6歲那年,因為要入學讀書,我返回自己的家,跟父母一起生活,住在大窩坪平房區,一列列花崗岩建成的石屋,築在畢架山腰的斜坡上。外婆老來從子,也搬到舅舅在馬灣新建的家園。
回家後不久,母親為這個小家庭,帶來一個新的成員。永遠忘不了,爸爸陪着媽媽,手中抱着嬰兒,走進來的那一幕。被子包裹着的弟弟,臉蛋紅紅的,像個小不點。我嚷着要抱他,父母當然不允,也許是恐怕我抱不穩,把襁褓中的寶貝兒子掉在地上。
迎來了弟弟,我也進了附近的鄉村小學念書。回想起來,我從沒進過幼稚園。
這間學校,設備簡陋,校舍主要由幾間平房湊合而成,學生人數不多,入讀的,大抵都是居住在附近的孩子。我念完初小學三年級後,便轉到另一所佛教學校去,升讀高小。
在那間村校讀過什麼書,我已全無印象。最難忘的,是小息時,在操場上跳「橡筋繩」的畫面。此外,跳飛機、拋手巾、二人三足、123紅綠燈、扯大纜(拔河)……數之不盡,都是當年流行的遊戲。遊戲之中,我最愛的,就是「拋手巾」,相信很多朋友都玩過。這個遊戲,主要訓練我們的反應和警覺性,如果輸了,便要表演一個節目,或唱歌、或講故事。
想當年,我們沒有什麼玩具,參與最多的,就是五花八門的集體遊戲,透過活動,學會如何與人合作、互動,還學懂了如何面對失敗,重新站起來。
今時今日,這些遊戲好像失傳了,大部份的小朋友對着手機、iPad……沉醉在動漫電玩的虛擬世界中,已不亦樂乎!
父親出外工作,母親則在家中縫製成衣,兩口子胼手胝足,以維生計。她有時按捺不住,會對着家中的小女孩,訴說鄉間親友的消息,談到昔日富裕豐足的生活,露出憂鬱的眼神,唏噓悵惘之情,溢於言表。
她18歲出嫁,帶來陪嫁婢女,事事不用操勞……寧靜舒適的小樓,偌大的果園中,滿是龍眼、荔枝樹,還有大片的農田耕地……說不盡的前塵往事,如煙逝去。現實生活的坎坷辛酸,欲說無從,空餘清淚濕青衫,難怪她終日愁眉不展、憂悒寡歡。我當時只有8、9歲,似懂非懂,隱約感受到她底情緒的鬱悶。少不更事的我,倚在媽媽身旁,自然無法為她銷愁解憂。
父親卻絕口不提家鄉之事,他從不喝酒,但抽煙抽的非常凶……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可是,他一輩子也不願回鄉探親,男兒有淚不輕彈,怕的是重返傷心之地?我們從來不敢問他。
隣居之中,有一位伯伯,是母親的同鄉,我稱他為「三公」。他本來也是個鄉間富戶,移居香港後,為了生計,當起小販來,每天騎着一輛「雪糕單車」,到處去賣雪糕、雪條。這種單車經過特別的設計,後輪大前輪小,車身與放置雪糕的冷藏箱連成一體,據說在三十年代已開始流行,及五、六十年代,在街頭巷尾、泳灘和公園都可見其蹤影。那個年代的人,談到雪糕小販,不知能勾起多少美好的回憶。
伯伯在鄉間的妻子,早已去世,他將獨生女兒申請來港同住。她留在家中,照顧老父的日常起居,經常到我家串門子,傾訴少女的心事,跟媽媽最談得來。
伯伯為人豪爽,不拘小節,有時會帶回賣不完的「蓮花杯」,請我們一嚐雪糕的滋味。在街坊中,他是個挺受歡迎的人物。仍記得,有一次,他帶着我們幾個小朋友,沿着馬路旁的行人道,走到龍翔道觀景台去看夜景。
坐在觀景台的涼亭內,可以眺望整個九龍,還可以看到海,甚至遠眺中環……璀璨的燈火,在黑夜中閃亮,可望而不可即。絢爛或終歸於平淡,那道風景,卻凝住了,留在孩子的心底裏,永不褪色。
那些年,學校功課不多,完全沒有讀書壓力,中午放學後,回家吃過午飯,做完功課,通常就往外跑,跟鄰居的小孩混在一起,在附近的山間、溪邊流連,捉蜻蜓、採野花……直到日落西山,才回家去。
長溝流月去無聲,快樂的時光,總在不經意間悄然逝去,再也追不回來。
後記:2020年底應兒協之邀,書寫我的童年。新書《香港百人童年》出版後,特撰文推介,並撿出「百家被」中一方小「布碎」,將〈拾掇那段童年歲月〉重新剪裁,鋪寫成上文末兩節,以誌此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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