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紅包,是「二條」

用心良苦的付出,內容或形式若不是對方想要的,結果就是零。這適用於任何人際關係,特別是照顧父母和孩子。

媽媽進了急診室。發燒、血壓往下掉。醫師開出病危通知單:「必要時,我們會在頸部放導管打升壓劑,需要你們簽同意書。」

同意書的標題是「中央靜脈導管置入術」,每個字都是中文,但我讀得吃力。

病中的媽媽

所幸沒走到那步。頑強的媽媽,血壓慢慢回升。她的意識清楚,還跟醫師行軍禮致謝。

但她的頑強也表現在其他方面。轉到普通病房的第一夜,她把針管和尿管全拔了。不得已,我們讓她戴上像乒乓球拍套一樣的手套。

疫情期間限制一人陪病,平常照顧媽媽的移工阿姨陪伴。我們送飯到醫院門外,阿姨下來拿。

媽媽的牙齒不好,又不喜歡戴假牙,能咬的東西不多。我煮了地瓜稀飯。日本電子鍋煮出來的稀飯偏乾,我一打開鍋,幾乎看到了她吃下第一口的反應:「太乾!」

媽媽各種評語我都聽過:「太乾!」「太稀!」「太軟!」「太硬!」「太鹹!」「沒味道!」……這些都容易解決。難的是「太燙!」或「不夠熱!」

於是我送去迷你電鍋,這樣阿姨就不用到病房外用公共電鍋。那要等10分鐘。

第二天,阿姨把迷你電鍋還我:「醫院說病房內不能用電鍋。」

剪掉白邊、去了子的橘子也被退貨。阿姨說:「奶奶咬了汁就吐出來,還是榨成果汁吧。」

用心良苦的付出,內容或形式若不是對方想要的,結果就是零。這適用於任何人際關係,特別是照顧父母和孩子。

於是,像披薩送貨員,我把到貨時的溫度當成目標。銀耳湯先熬好,「出貨」前再加熱。冬天加上路程20分鐘,進病房時的溫度應該剛好。

也像大數據專家,我分析阿姨給我的回饋,改變餐點內容。精心用雞架子熬的雞湯,只喝一口。外面買的牛肉河粉,連湯喝光光。我把自尊榨成果汁,那就外面買吧。

預期會在醫院過年,大嫂送去一件大紅毛衣。阿姨傳來媽穿着紅衣吃飯的照片。她的右手因拔掉針管又重插,瘀血一大片。她用瘀血的手比讚,拇指沒辦法抬高。大紅的笑容,壓過紫色的手背。朝陽,暫時擠下晚霞。

過年的紅包

媽媽幸運地在過年前出院。每年過年,我會給她一個「紅包」:國家劇院的京劇、黃石公園的旅行、我的婚禮……有些她開心,有些無感。後來我乾脆送錢。但坐着輪椅的她很少出門,用不到錢,便把紅包原封不動地送給我太太。

年前,我陪她打牌,刻意坐她上家,打些沒出現的牌讓她吃。她連吃帶碰,最後只剩一張牌……

我多想放炮給她,但我的牌技不足以算出她那張牌是什麼。桌上的牌愈剩愈少,病危通知書一張又一張,眼看就要打黃了,我隨手丟出摸到的「二條」……

是母子連心?宇宙共鳴?那正是她在等的牌!

怎麼形容她把牌推倒時的笑容?像嬰兒吃到姆指、少女收到情書、負擔沉重的爸爸領到薪水……自然、直接、純粹!

那一刻,我恍然大悟:她這麼高興,不是因為胡牌能贏錢,我們不玩錢。

她這麼高興,是因為胡牌,是少數她能不聽命於家人,從頭到尾,不靠阿姨、導管、輪椅、假牙……自己完成的事。她真正想要的,是她生下我時擁有、如今卻已失去的能力。

那是我最初認識的媽媽:拿着鍋鏟和拖鞋打我,淋着雨來幼稚園接我。什麼事和牌都敢「碰」,什麼苦和牌都能「吃」。只有籐條,沒有導管。只有獎狀,沒有病危通知單……

最好的紅包,是「二條」。放炮給媽那一刻,我又成為她的兒子。胡牌那一刻,她變回完整的自己。而這麼多年,無數次見面後,我才終於,跟母親「團聚」。

王文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