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江宜樺:「沒有人欠我什麼」

七年的政治生涯,江宜樺登上了很多學者一生都未必有機會踏足的舞台,突破紙上談兵的時事評論,實踐自己的政治理念。他沉思道:「對於馬總統,我一直很感謝他,給我在這幾年中歷練了好幾個職務。這對一個學者來說,雖不是千載難逢,但也是要珍惜的,是一個對政治現實的體會。」
2014年是亞洲的多事之秋,一整年驚濤拍岸,至今多多少少沉澱了幾分歷史的智慧。然而,大江東去,往往淘盡幾許風流,幾多人物突然聲名鵲起,又有幾許人物黯然退出舞台。歷史洪流,每每使人歎息。

從政治學者到行政院長

 台灣前行政院長江宜樺90年代初從耶魯大學畢業返台,在大學教授政治學近二十載,先後做過台大社科院副院長、副教務長等要職。在學校,他深受學生愛戴,屢獲台大傑出教師獎。學術上,他專研西方政治思想史,關注自由民主體制發展,《自由民主的理路》可謂其代表作。真正踏足政界,要算到2008年,他出任中華民國行政院研究發展考核委員會主任委員開始。
往後的日子,他拾級而上,內政部長、行政院副院長,再到行政院長的位置。太陽花運動期間,學生佔領行政院本部,江宜樺下令警方驅離學生,導致多名學生受傷。一夜之間,江宜樺由從前受人敬重的台大政治哲學教授,淪為千夫所指的「獨裁者」(台灣守護民主平台語),他卻始終堅持行政中樞不能被外力破壞。
2014年11月29日,台灣九合一地方選舉,國民黨大敗。江宜樺為此負責,宣布辭職。甫下台,台大政治系校友便在 facebook 發起「反對江宜樺先生回台大政治學系任教」聯署,聲明「大學不該像垃圾場,成為專收失意政客的場所」。如此,江宜樺短時間內恐難返回台灣政、學兩界,最終,他飄洋過海,到美國哈佛大學甘迺迪政府學院和史丹福大學擔任訪問學者,研究中國大陸與台灣之間的政治發展,以及兩岸政治論述。
今年夏天,江宜樺來到香港,本社記者抓緊機會跟他會面訪問,一探這位台灣風雲人物此後的去向以及輾轉的心路歷程。

鍾愛教學研究始終如一

走廊傳來一陣腳步聲,步入會議室的是一張慈祥而精神的臉容,觀其神態,已無從政時的憔悴,一舉手、一投足卻多了幾分閒適。他緩緩提起咖啡杯,淺呷一口,悠然笑道:「大概不會重返政壇了。」他憶述,從政生活就是辛苦,24小時都在忙公務,度過7年的從政歲月,他還是覺得寫寫書、講講課是自己最喜歡的生活。
也許每個學者都有自己的喜好,然而身為社會精英,外界一般期望他們有更大的社會責任,不希望他們「不務正業」。江宜樺認為,老師的本質是保持學術上的中立,傳授知識時決不把自己的意識形態加諸學生;但同時作為一個國家公民,他亦有權利參與遊行和社會抗命運動。

儒家文化植根中華

學者無不有自己的觀點主張,江宜樺也不例外。他所主張的,是儒家憲政。我們聽到儒家,會想起保守、傳統、古舊,但江宜樺相信,儒家是我們的根。他把上身微微靠前,認真道:「只要你細心觀察,就會發現,儒家的一些價值觀,在某些政治人物之間或跟人民的互動上,隱隱約約仍看得到。」翻看華人社會的新聞,不難發現,我們還是會期待政治人物會像照顧自己的子民一樣去照顧老百姓。江宜樺說,這些就是中國政治傳統中經常強調的「視民如傷」,是一個父母官的概念。
儒家學說結合民主制度,成效究竟如何? (Pixabay / CC0)
儒家學說結合民主制度,成效究竟如何? (Pixabay / CC0)
「如果老百姓遇到什麼意外,像地震、大樓失火,大家一定會說,行政長官現在在哪?甚至會期待行政院長、內政部長到醫院探視,或是送慰問金、照顧死傷者的後代等。」求學時期,江宜樺曾居住美國數年,熟悉當地文化,他指西方社會並不會有這種期待;相對的,他們會用制度去處理。「為什麼我們會對行政長官有這樣的期待呢?正是因為我們深受儒家的理想影響。」

儒家憲政的可能性

理想向來悅耳吸引,但卻往往脫離現實、不着邊際。儒家在中國制度上的體現,從來不能與王朝分開,推舉孝廉的禪讓文化與今日的選舉文化亦是彼此相背的概念。然而,江宜樺卻認為,民主加儒家還是有可能的。他期望行政首長與立法部門互動時,能展現為天下、為國家的精神,國會亦能制定一套行為規範;政黨競爭時,亦能展現君子之風的儒者氣度,最後形成一個知所節制的政治形態。
今日台灣,有儒家的文化底蘊,也有民主的選舉制度,但與一個有節制的儒家憲政,恐怕仍有段距離。至少,於現今台灣政壇中能展現君子氣度的人物,可謂少之又少。縱然外界對這位前行政院長褒貶不一,仍有不少人為江宜樺成了馬英九的代罪羔羊感到忿忿不平。他卻面帶感恩地說:「我確實是沒有馬英九欠我的感覺。」報酬待遇不是他所重視的,他最初選擇學術作為自己的志業,重視的是相對穩定,而擁有較多自由時間的工作環境。

「沒有人欠我什麼」

在台灣,一個院長級公務員的月薪大概是300,000新台幣(約為72,400港元),較其他國家低。江宜樺形容,自己從不看工作酬勞多寡,也不考慮退休金等因素:「我本來便沒有這個想法,也就沒有這個期待。」今日他重新拾起學者的身分,樂得兩袖清風。「我退下來回到學術界,是憑自己的教書本能、多年知識的累積,由一個公務人員變成教學人員,沒有人欠我什麼。」
七年的政治生涯,江宜樺登上了很多學者一生都未必有機會踏足的舞台,突破紙上談兵的時事評論,實踐自己的政治理念。他沉思道:「對於馬總統,我一直很感謝他,給我在這幾年中歷練了好幾個職務。這對一個學者來說,雖不是千載難逢,但也是要珍惜的,是一個對政治現實的體會。」獲得別人的信任,這七年間,他不管在任何職位,都會盡力做好屬於自己的工作;但當選舉結果反映人民對現屆政府不滿,他亦認為要負起政治責任。「政治責任就是一種清算,作為一個政治學者,我是有這樣的認識的。做了這個決定,兩袖清風的走了,我沒有什麼遺憾,後面的事情就交給我的繼任者煩惱好了。」
國民黨九合一選舉失利,江宜樺隨後辭職。退任後兩袖清風,風起雲湧的往事如煙散去。 (亞新社圖片)
國民黨九合一選舉失利,江宜樺隨後辭職。退任後兩袖清風,風起雲湧的往事如煙散去。 (亞新社圖片)

共同語境凝聚共識

台灣的煩惱,是如何於中國和美國兩塊大陸之間的狹縫中安身立命,既要保持自主,也要經濟增長。反服貿的太陽花運動,所質疑的正是國民黨的兩岸政策。身為旅美學者,江宜樺指出,美國對台灣的關心,只停留於保持台海關係穩定不變。他摸摸耳朵說:「美國不會管台灣的不動產改革或是醫療保健改革,因為這不是他們關注的重點。」至於對中國,他坦白說,當局當然知道跟大陸交往有一定風險,但大勢所趨,這並非只是不跟中國做買賣的問題。
面對這樣一個風險,江宜樺提倡的儒家憲政,或許能起一點效用。而他確切相信,儒家文化能在兩岸關係上發揮作用:「兩岸皆是華人社會,都受儒家思想影響,有共同的語言,或許50年前,大陸在批林批孔的文革中掃掉不少儒家文化,但至少現在還會體現在人的感情、家庭倫理關係及祭祀儀式上,這些就是共同的語境,是跟其他國家不同的。」跟諸侯國打交道時,孟子說要以王道為根本,不應動輒言利,江宜樺相信,若兩岸對此有共識,便能促進雙方共同發展。「中台兩地的價值觀比較接近,便比較容易在政治、經濟或是交易上達成共識,這與跟其他國家打交道的方式是不相同的。」
儒家憲政能否制度化,或會成為本世紀政治學的重要研究命題,而最重要的,莫過於有一股政治力量將它變成政治現實。年僅55歲的江教授,經過政治現場的洗練,沉澱過後重返大學,若能在這個命題上繼續鑽研,或許真能掀起華人社會的新思潮,在另一個天地再起風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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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宜樺簡介

江宜樺,台灣前行政院長。1960年11月18日出生在台灣省基隆市,1979年考入台灣大學政治學系並獲得法學學士、碩士學位,1988年赴美國耶魯大學攻讀博士學位。1993年自耶魯大學畢業返台,歷任中央研究院中山人文社會科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台灣政治大學政治系兼任副教授、台灣大學社會科學院副院長、台教育部顧問、台灣大學政治學系副教授,多次獲得台灣大學傑出教師殊榮,深受學生喜歡。江宜樺學術素養深厚,主要研究領域為西方政治思想史,長期關注自由民主體制、國家認同與族群認同等議題,代表性著作有《自由主義、民族主義與國家認同》、《自由民主的理路》、《民族主義與民主政治》及《社會科學通論》等。此外,江宜樺也曾在美國、中國大陸等地開授課程或擔任短期客座教授,發表研究成果。
2008年馬英九競選總統期間,曾協助撰寫民主政策白皮書,並匯整教育政策白皮書。馬英九順利當選後,江於2008年5月擔任行政院研究發展考核委員會主任委員。2009年9月起擔任行政院內政部長。2012年2月接替陳沖擔任行政院副院長。2013年2月擔任行政院長,後於2014年11月29日,因國民黨於地方選舉大敗,宣布辭去院長職務以示負責。

本社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