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普林斯頓中國研究前客座教授余英時逝世,高齡九十有二。
余英時之去,有如 80 年代初沙特在法國逝世,對於有知識的人形成的震撼相若。但今日的中國和華人世界,卻不是 7、80 年代的法國,因此余英時之去,雖享高壽,形成的震盪和寂寞,比起當年法國人舉國同哀沙特,則更為悲涼。
余英時不但師從錢穆,研究中國儒學,而且目睹 20 世紀之亂,長期旅居美國,活過了民國前後的界限,目睹文化大革命對中國文化精華的毀滅,又經歷了全球化之下,西方高科技物質引起的世變。
余英時感於錢穆的遺志不但後繼無人,一個結合中西文化精華的 21 世紀中國,更是遙遙無期。看余英時最後十年八載的心跡,更能體會老人家的痛苦。
余英時對中國儒家思想和歷史,用功甚勤,治學極深。與其他的學問家如饒宗頤不同,余英時有融會貫通之力,更由中國的歷史思想,對政治有尖銳而勇敢的見解。余英時為中國的病症,窮幾十年探究藥方,企圖拯救國魂,實為精深博大,博古通今。
舉例於萬一:余先生對於「宋明理學」殊有研究。宋朝有朱熹,明朝有王陽明。一般將宋明兩朝並列,並讚揚朱熹與王陽明振興孔孟儒家的貢獻。
但宋明理學與孔孟儒學有何不同?余英時指出:孔孟身處的時期是春秋,那時定為一尊的秦暴君帝國尚未出現。但一千多年之後到了北宋,孔孟思想即使能承傳,是因為中國經過秦漢、隋唐,到了北宋,家天下的帝王政治已經穩固成形。而定位一尊的帝國政治是孔孟在生時,沒有見過的局面。
因此,朱熹在宋代,結合了趙氏皇帝,家天下的結構,上瞻李唐的盛世,對於宋朝的帝王政治提出「內聖外王」的要求。
但這時因為宋代帝王歷朝都比較開明,容得下士大夫的異見,因此宋朝的知識人膽敢以孔孟之道,向皇帝提出「內聖外王」的要求,也就是要求帝王要繼承孔孟的儒家仁愛思想,做到勤政愛民。
但是經過蒙古人統治之後,朱元璋的明朝,對士大夫不但極盡羞辱之能事,還非常殘酷。因此,到了王陽明出現,明代的讀書人已經不敢以「內聖外王」來約束帝王統治者,而轉向知識分子本身的心性修養。也就是說,不敢再碰「外王」。明朝的統治比宋朝趙性更殘酷,明代的理學,比宋代有了更嚴苛的自我審查。
宋朝的官員,追求的是「得君行道」,亦即有一個賢良的皇帝,帶頭實踐孔孟的道統。到了明朝,士大夫開始發現,這種道德要求,等同與虎謀皮。同樣是帝皇統治,明朝比宋代更黑暗。
今日,學生對於中國文化,若只死背名詞,即使知道「宋明理學」也沒有用處。宋明本是不同的兩代,理學又如何能一致?余英時是第一個將兩個朝代不同的政治生態與中國的思想結合的人,他悟出中國的思想文化歷史都不能與政治脫鉤。
余英時教授因此是一個身處書房、但心胸卻廣開世界的學者,這一點令他有別於其他的書呆子。因此,30 年來,余英時都很支持中國的民運與香港人的抗爭,其理在此。
他是一個入世的思想大師。
原刊於《CUP》,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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