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花的告別

「鮮血是死神的唇膏,所以是殷紅殷紅的,死神給每人分一杯殘羹,所以大家向它歡呼。人們不會惋惜這頭可成一級勞力的小牛因殘廢而判處死刑,只是遺憾小牛太小而食客太多。」

編按:中國文化大革命距今已55年,將近一個甲子。無數往事已慢慢隨時間,沉澱到歷史裏去,把無數的心靈也壓抑在那個時空中。曾經歷過當年文革的彥山,感概「刻骨銘心的記憶,已成歷史的沉澱。」將自身經歷化為紙上傷痕。本社今將其傷痕小說《啊,小牛……》分三回刊出,以饗讀者。

小牛那一圈一圈的小絨毛再也不像小雪花了,倒像垃圾堆的舊牙刷;背胛骨突出,好似又長出一對小角;悲傷的侵蝕,使牠的小臉皺紋密集,又老又醜。小牛啊小牛,你真是苦難的象徵!不管我怎樣憐愛小牛,但總比不上牠母親;即使發明了人造的小香木瓜大乳房,仿製出長長的熱舌頭,模凝了「姆嘛姆嘛」的呼喚聲,甚至登峰造極地採用生物電流新科學製造出「感情」,也無法瞞遇最無良知的小牛──牠失去了最親愛的媽媽。同情心和好奇心擰成一股奇怪的合力,驅使我細心觀察小牛,看看這孤兒如何開始新的生活。

清晨像一個不足月的嬰兒從睡鄉醒來,半掙開小眼睛被在牛奶中洗浴,幽幽發香。牛群──剛釋放的囚徒大口吐出牛棚裏污穢的空氣,歡騰雀躍,魚貫成隊向草地衝去。

小牛默默地緊跟在最後面。太前了會被大牛踐踏,太慢了要被後面的竹枝教訓,剛失去母親的孩子是最規矩的。

晚霞如當新娘的老處女,披着紅頭巾故作着羞態姍姍來遲,圓肚兒的牛喝夠了喜酒樂悠悠回牛棚,小牛邁着小碎步伐匆匆走在前頭。牠不是特別依戀充滿臭味的牛棚,而是要在最僻角落的軟草堆佔個位置。那裏,大牛們踢不到牠,安穩的睡覺使痛苦的24小時縮短一半,夢神或許還會使牠流下回憶的淚,或挽來失去的微笑。

夏天畢竟還是位熱情的畫家,畫筆醮着濃綠、淺綠、粉綠的色彩,又在嫩綠的地毯綴上黃的、白的、紫的小花。美的鑑賞力雖然沒有與母親一起死亡,但小牛除了對青草,其餘的一切都不能叫牠感興趣。濃的綠、淺的綠、嫩的綠!大自然的乳汁,小牛的小門牙也染綠了,變黃了,可也慢慢長大了。冬天終於又來了。黑色的夜在北風的恐嚇下發抖,藍色的星星也怕的直眨眼睛,清早起來,遍地白霜就是它的淚痕。草黃了、枯了、死了;小牛憔悴了。真擔心牠熬不過這個冬天,哪怕在牠身上包上破麻袋,扒開嘴巴再灌上一碗米湯。在臉呈菜色的伙伴們嗡嗡的議論聲中,死神躡着腳跟追着小牛的影子跑。

命運偏偏要與一切自作聰明的算命先生開玩笑,我的同伴注定還沒有饞嫩牛肉的口福,小牛沒有死,活得更健壯。草枯了,麥田卻黃綠了,生存的本能驅使牠去搶、去偷、去盜竊。大片麥田任牠肆意糟蹋,偌大的農場誰也不在乎這一點,更沒有誰來管這些餿事。

當然,也有幾個非素食主義者在背地裏嘀咕,如果麥田不在冬天生長,我們倒能開葷打牙祭。但是,小牛的智能畢竟比不上人,文化大革命使牠與牠的前輩受到鍛鍊,僅僅二代人尚不能把小經驗沉澱在大腦細胞組織變成本能,於是不懂得「榜樣」的東西是最神聖不可侵犯的。

小牛犯了不可饒恕的小錯誤,偷吃了靠路邊的「樣板」田裏的青苗,大肚子「革命食客」(觀察農場的首長)鄭重其事地訓斥了長腿子「花園主任」專管樣版田的副場長,長腿子「花園主任」認認真真地訓斥了風火雷隊長,風火雷隊長氣急敗壞地訓斥瞌睡蟲守門小D,小D惱羞成怒用棍子訓斥小牛,小牛蹦呀,串呀、跑遠了……

「痛,多麼難以忍耐啊!」(Shutterstock)
「痛,多麼難以忍耐啊!」(Shutterstock)

棍子最能改造靈魂,小牛變得更孤僻、乖張,對所有人都存着戒意遠遠避着,我一走近,牠遲疑一陣也溜跑啦。偷、打、打偷;小牛更機靈,更野性。這個小慣賊趁人沒留意,便把頭探到田裏,上下顎緊張運動,滾珠似的眼睛充滿警惕,就像那幅名噪一時的攝影「月下的哨兵」的眼睛。遠處腳步甸甸一響,它馬上把頸一揚,掉轉方向朝草地奔去,像一股灰色的旋風。

我漸漸不喜歌小牛了,不是因為牠的小雪花變成小泥花;也不是因為牠的玻璃眼變成陶土珠子;而是因為有一天牠撩倒了剛生下二個月,正往河邊照鏡子的「小花妮」。

愛與恨交織在一起,我的血也只能悄悄往心裏流,眼巴巴地看純真美麗的小牛成了小流氓。牠憑着一對像短刀一樣的角,四條粗壯的腿,填補了皺紋空間的橫肉,欺侮另外二隻嬌弱的小牛。

更可恨的是牠幹這些勾當都是大牛不在場的時候,牠對使牠肅然起敬的強者總是低聲下氣的。小牛啊,小牛,是遺傳的基因還是環境的影響,使你進入前輩老Q的行列。

一天,五、六個小伙子抄腳抄手地把「草上飛」(小雪花新名)圍住,當牠發覺了危險,幾條去路已被堵住。「抓住鼻子,鼻子!」牛鼻子一經被抓住,最蠻的牛也得在人的手下服服貼貼。走遍鄉村,都可以看到所有的牛鼻子不是被尼龍繩子或麻繩拴透,就是套上銅或鐵的鼻環,於是,也只能乖乖讓人牽着鼻子走。人啊,應該慶幸自己的鼻子是自由的,腳鐐和手鐐比起鼻鐐就算不了什麼啦!小牛到了穿環的年齡,也就只能讓人去穿了。

小D獰笑着,「逃吧?!反吧?!」他故意把抓住牛鼻子的手舉得高高。小牛伸長脖子,流出白色黏液的鼻子嗤嗤作響。野性鬼被抓住鼻子顯得膽子更小。牠那翻着眼白的眼球像魚凸出的眼睛,瞳仁的藍光在發抖。眼睛發抖,結成泥團的絨毛也發抖。我的心又被抖動的心抓住,走上前撫摸牠發抖的脖子,搔弄那發抖的背,小牛顯得安靜些,痙攣的肌肉漸漸緩和搐動。突然,一聲悶雷在我胸膛打響,強烈的電流觸及了大腦思維細胞──我這樣做是為了勸慰,還是為了欺騙?心裏的血湧棗紅的臉,又從棗紅的臉流回跳動的心,我自己永遠無法回答。

大號鋼針帶着尼龍細索穿過鼻孔,一滴一滴殷紅的血滴在土埕上馬上被塵土吸乾。小牛被繩子拴在樹椿子,悲惻地哼,哀怨地唱。厭惡暴力又崇拜暴力的伙伴們興高采烈在旁邊議論,號稱最野性的小牛其實不甚野。

有個高明者斷定,雜種牛一定比不上純種的土牛或純種的西班牙牛,理由是血不夠濃,力不夠。鬥牛的觀眾總是有權批評指責,大家最遺憾的好像是小D流下了太少臭汗。我心裏的大石頭這時放下了,盲目的反抗會帶來更多的痛苦。但是,小牛啊、小牛,你現在是編入正冊的奴隸啦!

小牛很想離開圍着牠的人群,卻被繩子拴住,於是便以樹椿為圓心,繩長為半徑,大畫起圓來。暴燥、安靜;安靜,更暴燥;火在眼裏燒,血管在聚集力量。頃刻時,土埕上塵埃飛揚,牠蹦呀,跳呀,奔呀,像打轉的陀螺。繩子突然脫結,逃──拖在地上的繩子只被人抓住;小牛猛向牽繩的人撲去,人避開一旁用力把繩子又再一扯,牛鼻子的血如泉湧。痛,多麼難以忍耐啊!騰空的動作雖是鬥牛場最優美的鏡頭,但小牛還是只好回到堅實的土地上。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小牛踏着堆放在路旁的鐵犁,鋒利的犁壁把牠右後腳的腳筋割斷,牠倒下了。

鮮血是死神的唇膏,所以是殷紅殷紅的,死神給每人分一杯殘羹,所以大家向它歡呼。人們不會惋惜這頭可成一級勞力的小牛因殘廢而判處死刑,只是遺憾小牛太小而食客太多。

不管我的大腸餓得糾纏在一起,不管怎樣三月不知肉味,我總咽不下飯碗裏三塊黑紅黑紅的肉塊塊。碗麵裊裊的幾絲輕煙升騰着。朦朦地聚成白色的牡丹花,牡丹花蕾跳出奔跳的小牛,騰空啊騰空,我看見「小雪花」在親「小花妮」的鼻子,「小花妮」在親「小雪花」的小嘴巴……

故事就要完了,但是又永遠說不完。我悄悄地收集幾根小牛的白色骨頭,連同那三塊黑棕色的肉塊,在小溪邊,在小樹旁,挖了一小穴,連同我的悲哀一起埋下。那個時候我念不出更好的哀詩,只是唱起聞一多先生《也許》的葬歌:

也許你真的笑得真累,
也許,也許你要睡一睡,
那麼叫夜鷹不要咳嗽,
蛙不要號,蝙蝠不要飛;

也許你聽這蚯蚓翻泥,
叫這小草的根鬚吸水,
也許你聽這般的音樂,
比那咒罵的人聲更美。

不許陽光撥上你的眼簾,
不許清風刷上你的眉,
無論誰都不能驚醒你,
撐一傘松陽庇護你睡。

那麼你先把眼皮閉緊,
我就讓你睡,我讓你睡,
我把黃土輕輕蓋着你,
我叫紙錢兒緩緩的飛。

1980年3月初稿,1980年7月改於韓師筆架山下。

《啊,小牛……》三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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彥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