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五一六」是中國文化大革命年代一個重要政治日子,中共中央於1966年5月16日通知,正式拉開文化大革命10年大災難的序幕。今年,55周年之際,曾經歷過當年文革的彥山,借大學時期寫於潮州「是痛苦的歷程,靈魂的呼喚」的文章,感概「刻骨銘心的記憶,已成歷史的沈澱。」因文長,本社分數日刊出,以饗讀者。
日子,像慢吞吞的風車無力轉動。苦雨,有時候也綿綿不停。巷口10米就是新興派出所,夜半三更常傳來淒厲聲。一位英雄,不知名,公安獨眼老鄭押着他去市公安局。
舊軍衣仍整潔,嘴角掛彩有血痕,他低沉的聲音:「法西斯,人民和歷史,將會清算你們!」老鄭冷笑着,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只扔一句話,「到市局有你好瞧」。一群小孩跟着哄笑。
有一天,街道突然組織聯防,防備潰敗的工農六分團糾合老蘇區的農民,造反兵團反撲城市,洗劫居民。夜雨過後一個早晨,到處傳聞並求證昨晚銅鑼聲和鞭炮聲在什麼地方響。打死人了,馬路邊躺了一具屍體,一看,卻是整天挑着擔子修補鞋子的啞巴。據說他是線眼探子,被人用磚頭砸死。地上還有積水,血跡也被雨沖走了,有人用草蓆把一切蓋住。
我認識了一個怪人,某同學的鄰居老高中生「啦咪」。他嘲笑我不懂哲學,只懂做小生意、賣苦力。偶然從收購站買了一本《歐洲哲學簡史》,弄明白為什麼「飛鳥不動」,迫不及待找他討論。
一個人是一次,還是兩次不能同時進一條河流,這問題讓他傻了眼。辯不過我,他亮出最高級的大命題:宇宙是上帝的鍋蓋,芸芸眾生,不過是鍋裏的「蝦毛」。他確實博學,他誘導我胡思亂想。他家裏被抄窮了常挨餓,他也被「下鄉」了。
後來他瘋了,自殺。我記起高爾基《童年》、《人間》、《我的大學》人生三部曲裏神學院學生,想用幾何學證明上帝存在,雖時常得到同幢樓妓女房客的接濟,最終餓死在冬天的早晨。
我想過死。謀生的單車被工人糾察隊扣留,開了沒收單,家裏米缸幾乎空了。街道革委會不肯出具證明,幾天往返兩個革命指揮部,受盡冷言冷語和侮辱。我在「解放橋」上徘徊,真想跳下去一死了之。但,想起弟弟、妹妹、老祖母,不能死。我有自殺的勇氣,卻沒這種自私的資格。
那天中秋節,柳暗花明,門口傳來郵遞員久違的聲音,香港姨媽來信,又匯來幾十元。多年來首次又通音訊,姨媽說要照顧好弟妹和祖母,每月寄一點家用。革命委員會也執行最高指示,要落實給出路政策,單車也在寫了檢討書後發還。
我也差點死。「啦咪」的鄰居,落難兄弟相約去趕小海捕魚撈蝦。他意外接到掙8毛錢的活而把我忘掉,嚴重失約。我有牛脾氣,獨自前往只聽過沒去過的海對岸灘塗。那天收穫甚豐,小魚大蝦滿滿半大簍。漲潮了,別人都收好「蝦扒」漁網坐上已包租的小船向海中央、向對岸滑回去。我不知道「規矩」,也沒搭上這些門路,一個人在茫茫夜海迷失方向,海潮嘩嘩上漲。海水已過半腰,恐懼湧上心口,方向不能辨認。
一隻小艇從遠處劃來,守護牡蠣田的老漁人大聲疾呼快撤。老人給我指了方向,往南岸,直走。恩公教訓說:「阿弟啊,魚蝦不值錢,你條命值錢。」我氣喘喘趟過海灘,白花花浪尖已淹過脖子……堤圍,我癱在地上,冷汗與熱汗直冒。算命的說了,危難時命裏註定有貴人搭救。
〈雨──驪歌•慢板〉七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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