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腦癱農村女詩人余秀華,以《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走紅。詩歌把她生命裏所有的情緒聯繫起來,是她一個人搖搖晃晃地,在搖搖晃晃的人間走動的時候的一根拐杖。
撰文:項惟
和余秀華的緣分,始於她那首赤裸裸的、名為《穿越大半個中國去睡你》的詩。早在3月末,她的詩集《月光落在左手上》四次加印,銷量突破10萬大關,成為20年來中國銷量最高詩集。這位雲上寫詩,泥裏生活,因出生時腦缺氧而腦癱的農村女詩人,在詩歌裏愛着、痛着、追逐着、喜悅着,也失落着。讀余秀華的詩,多半帶着針扎似的痛覺,即使是溫暖,也多半透着無望。她說,詩歌把她生命裏所有的這些情緒都聯繫起來,是她一個人搖搖晃晃地,在搖搖晃晃的人間走動的時候的,一根拐杖。
今年香港書展名作家講座,特別邀請這位特殊的女詩人,與香港着名詩人廖偉棠對談,卻因為她遲遲不覆郵件,而與她失聯。為了找尋這根拐杖和她的主人,立夏剛過,我獨自從香港過關,由深圳坐上開往武漢的高鐵,親自拜訪這位被譽為中國版「埃米莉.狄金森」的詩人,開始一段搖搖晃晃的「詩」密旅程。
下了高鐵,從武昌搭乘一列小火車,來到荊門,再搭車駛向鐘祥,顛簸於田間小路,歷時整整9個多小時後,終於到達石牌鎮橫店村8組,余秀華家。院外野草青青,紅瓦白牆。還未進院,殘破的門沿邊,便透露出一股淡淡的哀愁。白底黑字一副對聯——「慟望三江嗜血淚,愧為寸草扱春暉」,橫批「天堂永生」。
我剛想喊她,一隻黑白相間的小狗,蹦蹦跳跳的從屋裏一角跑出來,汪汪叫,衝着我直搖尾巴,像是歡迎。我正逗着它玩,一個嬌小的身影搖搖晃晃向我走來。我一抬頭,便認出了她。她遠遠衝我招手,兩位至多60出頭的老人——余爸爸、余媽媽,還有白髮蒼蒼的余奶奶亦循聲而來。
余爸爸拉着我的手,熱情的喊我去廳裏坐,正值午飯時分,桌上有菜有酒,余爸爸堅持要我嚐嚐農家手藝。他說,聽秀華講,妳是來自香港的客人,謝謝妳遠道而來,看望秀華。我笑着說,您客氣啦。又指着正在桌邊「覓食」的小狗,對余秀華說,秀華,這是不是那隻妳詩裏提到的「小巫」?她一字一頓的說,這是「小花」,它膽子可小了,我的「小巫」早就死啦。說完,她撇撇嘴,搖搖晃晃的走出飯廳,走進自己的房間。
母親患肺癌晚期
余秀華的房間,一張書桌,一個書架,一台電腦,一張床。余秀華也不見外,用最愜意的方式半臥在床上,說,對不起,最近光忙着跑醫院,根本沒時間查郵件。原本以為,是她自己身體不適,不料她接着說,是媽媽生病了,肺癌晚期,在化療,弟弟在縣裏教書,爸爸要耕地,兒子又在武漢唸大學,只有她陪着去。她毫不避諱的告訴我,現在家裏的開支和母親的醫療費,多半都出自她的出版費和活動費,需要大額資金。一聽書展要住五星級海景酒店,她連連搖頭,表示自己寧願住小旅館,將省下的住宿費用折現,留給母親治病。這些話,是一個字一個字,硬生生地從她嘴裏吐出來的。我聽得艱難,卻從她的表情裏,看到了各種滋味,最多的是苦。她說,媽媽咳血,爸爸半夜11點還經常在地裏幹活,而她始終不願意提起的丈夫,對家裏的一切不聞不問。
與她面對面的三個小時裏,我大約明白,她詩裏的痛覺,從何而來。她的心裏住着一位充滿憧憬和幻想的少女,但身體的殘缺與貧苦的農村生活,卻剝奪了她追求許多美好的可能。出生便不幸腦癱的她,從小步履蹣跚,嘴角不自覺地抽搐,失去了本應有的曼妙身段與美麗容顏。不諳世事的年紀,便在父母的安排下與「上門女婿」成婚,開始長達20年的不幸婚姻。生活剛剛有起色,辛勞大半輩子的母親卻又突然身患重疾。她無奈,她憤怒,她不甘命運,卻無力抗爭,不得不屈服。
離開時,天色已晚,橫店村炊煙裊裊。余爸爸幹了一整天的活,在房裏小憩。余媽媽坐在門口撿菜,準備晚飯。我說,秀華,妳放心,妳的要求和難處,我一定帶回香港,祝願余媽媽早日康復,7月,香港見。余秀華站在屋外點點頭,朝我揮揮手。
(余秀華是7月《亞洲週刊》與香港書展合辦「名作家講座系列」特邀講者)
余秀華小檔案
1976年生,出生於湖北省鐘祥市。腦癱詩人,她從2009年開始詩歌創作,主題大多關於自己的親情、愛情以及對生活的一些感悟,到目前為止,共寫了2000多首詩。因作品《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在《詩刊》的微信賬號發布被大量轉發而走紅於網絡。著作有詩歌《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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