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伐抗日,共赴國難

──〈君臣一體,自古所難〉四之二

1926年北伐,蔣介石獨排眾議力邀時年33歲的白崇禧出任國民革命軍參謀長。1937年,白崇禧第一個響應蔣委員長號召,加入抗日戰爭行列。想不到抗戰勝利後,蔣、白之間衝突愈來愈大,最後竟至決裂。

(編按:《悲歡離合四十年:白崇禧與蔣介石》一書係由白崇禧將軍之子──名作家白先勇耗費20餘年心力而成,2020年同步在中、港、台三地出版。白先勇教授在台北接受本社專訪,娓娓道來他父親與蔣介石長達40年數度分合、極端複雜糾結的愛恨關係。感謝台灣慈濟團隊協助拍攝,影片分三集播出。本文為《悲歡離合四十年:白崇禧與蔣介石》一書之序,因文長,配合影片分四次刊出,此為第二篇。)

白崇禧與蔣介石的關係,分合之間須分階段,蔣、白相交始於北伐。1926年北伐,蔣介石獨排眾議力邀時年33歲的白崇禧出任國民革命軍參謀長,蔣信任一位非中央嫡系的青年軍官擔此重任,是他獨具慧眼能夠賞識到白的軍事才能,白崇禧統一廣西已獲「小諸葛」盛名。

北伐初期,蔣、白兩人相處融洽,蔣亟欲攏絡,收服白為己用,白亦力求表現,不負所望。南昌之役,大敗孫傳芳軍,收復浙江,進軍京滬,白崇禧以少擊眾,銳不可當,蔣介石乃任以東路軍前敵總指揮頭銜,出將入相。時陳潔如夫人跟隨蔣介石,蔣命陳親自調製燕窩賞賜白崇禧,可謂恩寵有加。

但是蔣介石與白崇禧兩人相處融洽的時間並不長,幾個月後,明的暗的,兩人的磨擦,便逐漸浮上來。黃旭初對北伐這段時期蔣、白兩人的關係有如此評語:「蔣先生確實深愛白崇禧的長才,但又每每對他不滿,真是矛盾!」此話一針見血。

蔣白二人性格不同,摩擦矛盾漸浮檯面

蔣介石常常批評白崇禧「不守範圍」,黨國元老張靜江力勸,謂白乃難得將才,不宜抑制,蔣坦承:「白崇禧是行,但是和我總是合不來,我不知道為什麼不喜歡他。」蔣介石這番告白,充分說明了蔣、白之間的矛盾。蔣介石深知白的軍事才能,但父親白崇禧個性剛直,不喜奉承,做事明快,劍及履及,有時不免恃才傲物,獨斷獨行。這就犯了蔣介石的大忌,批評他「不守範圍」,蔣用人以忠貞為尚,不容忤逆,而且事必躬親,管得太細。白崇禧曾向李宗仁抱怨,當蔣介石的參謀長,常常綁手綁腳,不易發揮,說穿了蔣、白兩人雙雄並立,不免產生瑜亮情結,蔣看不慣白的行徑,所以才「不喜歡他」。

後來白崇禧率領第四集團軍一路打進北京,最後完成北伐。北京人民夾道歡迎國民革命軍,北方報紙如天津大公報大幅報導白總指揮的消息,一時間,白崇禧成為推翻北洋軍閥的英雄。父親那時才35歲,年輕氣盛,全然不知功高震主的危險。白總指揮在北方的張揚舉止,看在蔣總司令的眼裡,恐怕滿不是滋味。

同時桂系勢力在北伐期間,大肆膨脹,兩廣、兩湖、平津皆屬桂系勢力範圍,中央受到威脅,蔣介石「削藩」已是既定計畫,其間正好桂系少壯軍人胡宗鐸、陶鈞等用兵,爆發「湘變」,於是蔣桂戰爭開打。蔣買通唐生智策反唐舊部第四集團軍,白崇禧倉皇出走,坐日輪逃亡。中央通緝李宗仁、白崇禧,開除兩人黨籍,日輪開到上海黃浦江頭,蔣介石密令上海衛戍司令熊式輝派人上船緝拿白崇禧,倘該輪拒絕搜查,即令海軍砲艦將其擊沉。這消息為時任上海市長張定璠所聞,通風報信,白崇禧乃跳船至另一艘日輪駛往香港。中央分三路攻打廣西,李、白流亡安南河內,後又踅返廣西,加入中原大戰,從此廣西與中央對峙六年,直到1937抗戰軍興。

蔣桂戰爭是廣西桂系與中央蔣介石第一次分裂,其後果影響嚴重深遠。北伐完成,是國民黨統一中國的黃金時機,其實北伐桂軍一路都站在蔣介石這一邊, 扶助蔣總司令打下天下,可是北伐完成,蔣介石馬上發動蔣桂戰爭,將桂系整垮。如果當時中央與桂系是合而不是分,閻錫山、馮玉祥恐怕不敢貿然造反, 中原大戰不至於發生,中國不會又變得四分五裂。清共後,當時中共已經十分虛弱,如果中央軍與桂軍聯合起來剿共,中共恐怕難以抵擋。中國不分裂,日本未必敢侵略東北。蔣桂戰爭埋下分裂惡因,觸動日後一連串的動亂,影響了國家的命運。

抗戰軍興,放下嫌隙,共赴國難

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蔣介石委員長在廬山發表「最後關頭」談話,號召全國人民抗日,父親白崇禧第一個響應蔣委員長的號召,8月4日飛南京參加抗日戰爭的行列。大敵當前,國運阽危之際,蔣、白兩人竟能毅然放下蔣桂戰爭的前嫌,共同抗日八年,正所謂兄弟鬩牆,外禦其侮,蔣、白兩人如有共同的敵人,北伐時的北洋軍閥,抗戰時的日軍侵略,二人可以暫時拋下私怨,共同一致對外,可是一旦外敵消失,兩人之間的基本矛盾,又會重新燃起。

抗戰八年,是蔣介石與父親白崇禧相處比較平和的階段,雖然偶有磨擦,但無傷大雅。一開始蔣便賦予白以重任,副參謀總長,事實上是蔣的最高軍事幕僚長。蔣介石心裏明白,對付日本如此強大的敵人,他需要小諸葛白崇禧這樣出將入相的軍事奇才,來扶助他的抗日大業。白崇禧主政廣西,練兵六年,即是預備一旦中日兩國開戰,桂軍即赴沙場,效命國家。蔣、白兩人抗日的崇高目標一致,白崇禧不計前仇贊襄蔣委員長,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也是心甘情願的了。白崇禧抵京次日,上海《大公報》登載:蔣白睽違瞬逾八載晤面傾談,異常歡洽。恐怕也是實情。

抗戰期間,蔣介石對白崇禧的倚重,由下面幾樁事情可以看出。南京屠城,全國民心士氣消沉,接著徐州會戰,是中日戰爭中關鍵的一役,1938年3月24日,蔣委員長親率白副參謀總長飛抵徐州,視查軍情,前線戰況激烈,蔣命白留下,協助第五戰區李宗仁司令長官共同指揮,終於創下抗戰首次勝利──台兒莊大捷,此役扭轉抗戰以來國軍節節敗退的頹勢,打破「三月滅華」、「皇軍無敵」的神話,全國人民的悲觀情緒一掃而空。蔣命白留五戰區共同指揮徐州會戰,論者認為是一著高棋。

日軍無論軍備、軍隊素質都遠遠超過國軍,面對如此強大的外敵入侵,應該運用何種大戰略來對付,才能贏得最後勝利呢?自從抗戰開始日軍攻勢凌厲,勢如破竹,一直侵入首都南京,小諸葛白崇禧日思夜想,就在籌畫一套戰略,以弱對強,拖垮敵人。1938年初,軍事委員會在武漢召開會議,檢討全盤戰略。白崇禧在會議中提出「積小勝為大勝,以空間換時間」以游擊戰輔助正規戰,與敵人作持久戰。這套戰略為蔣委員長贊同,被軍事委員會採用,成為抗戰的最高指導方略。

白先勇教授在台北接受本社專訪,娓娓道來他父親與蔣介石40年的恩怨情仇。(灼見名家圖片)
白先勇教授在台北接受本社專訪,娓娓道來他父親與蔣介石40年的恩怨情仇。(灼見名家圖片)

父親對我親口說過,他想出這套抗日的戰略,受到拿破崙侵俄戰爭的啟發。俄軍利用俄國廣大的空間,拉長法軍的補給線,最後拖垮拿破崙的部隊。中國的情況與當年俄國有許多相似之處。國軍沒有制空權,與日軍正面作戰犧牲太大,如八一三淞滬戰役,故應以游擊戰配合正規戰,「積小勝為大勝」;中國類似俄國,幅員廣大,將日軍拖往內陸,拉長其補給線,「空間換時間」,消耗日軍國力與日軍做持久戰,解破其速戰速決的企圖。父親白崇禧提出的這套戰略,對抗日戰爭有指導性的影響,國軍得以艱苦支持八年,得到最後勝利。這又證明三軍統帥蔣介石與其參謀長白崇禧,在抗日戰略上,看法一致時,得到良好效果。

1938年11月25日軍事委員會在長沙召開南嶽會議,會中決定在桂林設置行營,蔣委員長命白崇禧出任桂林行營主任,管轄第三(江蘇、安徽、浙江、福建)、第四(廣東、廣西)、第九(湖北南部、湖南、江西)三個戰區,權高位重,按程思遠的說法:「顯然把半個中國交給他了,信任之專,一時無兩。」白崇禧在桂林行營主任任內,親自指揮桂南會戰,1939年12月18日至1940年1月12日,白崇禧指揮第五軍軍長杜聿明,攻打南寧東北面要塞崑崙關大捷,這是抗戰期間著名的攻堅一戰。

日軍指揮官中村正雄旅長陣亡,士兵傷亡5000,但國軍第五軍也損失慘重,傷亡上萬。第五軍乃嫡系中央軍,是蔣介石的黃埔「天子門生」。全軍有機械化設備,屬國軍第一塊王牌。崑崙關攻堅戰,白崇禧數度向蔣介石請調第五軍,蔣才勉強答應。後第五軍損失慘重,蔣深痛惜,與白便有了嫌隙。後因南寧得而復失,白崇禧受到降級懲罰,撤銷桂林行營。

白崇禧出任桂林行營主任的前期與蔣介石相處融洽。白回重慶述職,蔣在7月31日的日記記下:

健生此來,相知益深,此為內部和愛,最足自慰也。

8月19日,蔣上午9時半與白談話,兩人相談甚歡,竟一直聊到下午3時,還聊到家常,蔣日記:

健生此次在渝相知漸深,形跡漸消。

後來蔣在反省錄中記下感想:

凡以誠感者,無不能動也。

其實蔣介石一直想攏絡、收服白崇禧為己用,以推誠相待感動白。但桂南會戰後期,因第五軍傷亡太重,南寧得而復失,蔣介石對白崇禧不滿,日記中已有怨言:

桂白對反攻南寧之部署。自用私心,不肯遵令處置。

日記中蔣對白崇禧的稱謂,往往反映出兩人關係之良窳,從「健生」到「桂白」,已經看出兩人之親疏了,至於後來降到「白逆」,兩人關係已經惡化。此時蔣對白雖有怨懟,但尚知克制,所以日記中又自我警惕:

對健生違忤,應以仁愛處之,慎勿輕動陽剛。

抗戰後半期,父親白崇禧返轉重慶執軍訓部長的職務,蔣、白之間沒有特別的大波動,白仍受到蔣一定的倚重,兩人甚至有推誠相見,互相交心的時刻。1943年8月6日,蔣介石在黃山官邸對白崇禧有一番推心置腹的訓示,日記記載:

與健生談話,面勸其言語謹慎,注意隱惡揚善之道,與處世接物之方。

蔣介石看到白崇禧聽他這一番話頗為動容的樣子, 於是又寫下:

以誠感者,未有不動也。

父親大概真的被蔣感動了。第二天便寫了一封親筆信,向蔣致謝:

委員長鈞鑒:昨在黃山,恭聆訓誨,意氣勤懇,有逾骨肉,人非木石,寧不知感,謹當奉為圭臬,永矢弗諼者也。

接著自己檢討這近20年來與蔣之間的恩怨離合,並向蔣表示效忠:

自盧溝變起,鈞座領導全國,遂行神聖抗戰,職於是年八月四日奉命飛抵首都,聽候驅策,則以禦侮圖存,固屬軍人天職,及時補過,尤為素日初衷,七載以來,隨侍左右,受恩深重,報稱愈難,惟有竭股肱之力,濟之以忠貞,上答高厚於萬一耳。

蔣看到白這封推心置腹的信,也頗心喜,大概覺得白果然為其「誠」所動,馬上回了一封信,信裡把白大大稱讚了一番:

吾兄天資超群,見理明達,實為儕輩所不及,即吾二人之性格亦有短長,多不相同,惟區區無不以截長補短、勸善規過,以調劑盈虛,無負同志之所期者以自勉,並望時時能以兄之長,補我之短,則切磋時久,琢磨益深,自必相得益彰也。瞻望前程,豈有限量,本來同志關係,生死與共,手足之情,無以逾此。自今吾人更當以道義相責,志節相期,不僅共患難,必須同功罪,則彼此為一,無間爾我。必如此,方能共負革命重責。

父親白崇禧稟性剛直,即使對蔣介石,也不輕易逢迎,他給蔣這封信,以下對上,寫得情真意切,大概他覺得抗戰七年以來,一直位居要津,的確「受恩深重」。而蔣對下屬,竟肯如此折節,「生死與共」,實在罕見。此時此刻,蔣、白兩人,主帥與參謀長,共赴國難,自有一份敵愾同仇,惺惺相惜的慷慨豪情。

如果光讀蔣、白這兩封「君臣交心」的信,很難想像14年前蔣介石曾下令通緝白崇禧,甚至欲置之於死地,也料想不到抗戰勝利後,蔣、白之間衝突愈來愈大,最後竟至決裂。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八年浩劫,中國軍民傷亡慘重,國軍官兵300萬人戰死沙場,抗戰慘勝,民國史又翻開新的一章,蔣介石與白崇禧也進入了一輪更加複雜詭譎,波瀾汹湧的新關係。民國命運,自始多舛,抗戰勝利未幾,國共內戰又起,一場對民國更大的災禍,即將來臨。

《悲歡離合四十年:白崇禧與蔣介石》書序〈君臣一體,自古所難〉四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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