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上文提及,筆者設計了座標式概念圖,也許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了解美國對華政策的本質。在這個概念圖中,西北象限代表「傾向鷹派的利益主義者」、東北象限是「傾向鷹派的理想主義者」、東南象限是「傾向鴿派的理想主義者」、西南象限是「傾向鴿派的利益主義者」。按照「高中低程度」的劃分,每個象限還可分為程度不一的9個立場,4個象限加起來有36個不同的立場。
鷹派的利益主義者
最後,我們終於來到第四個象限:位於西北的「鷹派的利益主義者」。這一派與「鴿派」雖然同樣重視利益,但他們從一個遠為宏觀的地緣政治和國家民族利益的角度出發,認為因為短期的商業利益而「養大、壯大這頭胃口愈來愈大的狼」,是一件愚不可及的事情。
所謂「一山不能藏二虎」,地球上既有美國這個霸主,又怎能容許其他人挑戰甚或動搖他的絕對權力?在以往,美國的主要對手是蘇聯,但自蘇聯解體和中國崛起,形勢已大為改變。美國國防部在最新一份報告中已經明確地指出,中國已經超越俄羅斯而成為美國最大的對手,而壓制中國便成為了美國在21世紀最重大的戰略任務。我們可以把這些人稱為「美帝國主義者」,但對於深信「昭昭天命」(Destiny Manifest)和「閃耀的山上之城」(the Shining City on the Hill)的美國人來說,保護這個「正義帝國」(其他民族自是不會認同)是任何公民的應有之義。
顯然,處於這一象限的人,不少是美國軍方的頂級戰略家。他們不一定是好戰之人,因為他們之中必有不少熟讀《孫子兵法》,明白用兵的最高境界是「不戰而勝」,而保持壓倒性的軍事優勢是最佳的做法。但作為「帝國的保護者」,他們也隨時不惜一戰,就正如習近平訓勉解放軍時所說,可以做到「召之能來、來之能戰、戰之能勝」。
其實除了蘇聯之外,在上世紀對美國構成威脅的,還有戰敗後奇跡地復蘇的德國和日本。當然,她們經濟迅速崛興的一大原因是美國的大力援助,而緩助的動機是圍堵和制衡共產陣營的兩大巨頭:蘇聯和中國。但事實是,到了八十年代,德國和日本的經濟騰飛,已經損害到美國的核心利益。結果,美國於1985年透過了所謂《廣場協議》(Plaza Accord)強迫馬克和日圓升值,令美國得以保持主宰全球經濟的地位。
對於美國的戰略家,最理想的做法是故伎重施,令人民幣永遠無法挑戰「美圓霸權」,則美國的霸主地位便可立於不墮。但今天的中國跟當年的日本自是不可同日而語,要故伎重施已屬不可能。但另一方面,為了防範好像「亞洲金融風暴」中的國際金融大鱷狙擊,人民幣至今仍受外匯管制而未能在國際上自由流通,跟當年的馬克和日圓也難以相提並論。
美國在「九一一」事件之後的「反恐十年」,為中國擴張她的全球影響力提供了空前有利的國際環境。奧巴馬在獵殺拉登之後立即提出「重返亞太」,顯示他已充分領略到中國崛起的威脅。特朗普種種針對中國的措施,背後固然有着討好選民爭取連任的個人動機,但也必然包含着他的「鷹派」智囊團的戰略考量。
留意中、美對抗已經跟意識型態的鬥爭無關。美國之要打壓中國,是地緣政治爭霸過程中的必然,與中國是否由共產黨統治,或中國是否奉行共產主義沒有關係。事實上,自從股票市場的出現,中國奉行的已經是徹頭徹尾的資本主義,我們可以稱之為「國家資本主義」或「官僚資本主義」,但基本上與共產主義沾不上邊。另一方面,中國自「改革開放」已經停止「輸出革命」,亦即再沒有支助第三世界的共黨游擊隊。也就是說,美國打壓中國已經沒有任何意識型態的依據。誇張一點說,假設國共內戰的勝利一方是國民黨,而現時統治中國的,是已經邁進憲政民主階段的國民政府,「中、美對抗」仍然會大致按現時的形式出現。
「鷹派利益主義」在美國國內遇到的阻力是非常巨大的。這個因為過去數十年來,中、美兩國的利益已經緊緊地捆綁在一起。所謂「傷敵一萬,自損八千」,很多「制裁」中國的措施就像武俠小說中的「七傷拳」,傷人也傷己。結果,以富商巨賈主導的「鴿派利益主義」,成為了以軍方為主導的「鷹派利益主義」的最大羈絆,而美國的對華政策不斷徘徊於「圍堵/遏制」和「緩和/修好」之間。
介乎「鷹」和「鴿」的一種利益集團者是軍火商,他們最希望見到的,是永遠處於緊張狀態的「現狀」,因為只有這樣,他們的軍火才有最大的銷量。他們最不願看到的,是中國大陸與台灣的統一,或是南韓與北韓的統一,因為一旦統一了,他們的生意便會大跌。金正恩與文在寅的破冰會晤之後,美國立即介入並阻止兩國簽署協議結束戰時狀態,就是活生生的證明。
不用說,中共武力攻台的話,將會成為「鷹派」採取行動的最佳借口。所謂夜長夢多和「長痛不如短痛」,強硬的「鷹派」最想一舉殲滅中國的軍事力量,將這個潛在的敵人「扼殺於萌芽狀態」,令她永世不得翻身。當然,全面開戰會帶來因為核武而導致的玉石俱焚。歷史的弔詭是,世人所恐懼和詛咒的核子武器,已經成為了世界大戰爆發的最佳保險掣。
在國際關係中,實際利益從來都是首要考量
分析過四個象限的立場之後,讓我們簡單總結一下。眾所周知,在國際關係之中,實際利益從來都是首要考量,「理想」、「道義」等都只是幌子。回顧美國支持過的專制獨裁政體,以及看看沙地阿拉伯將記者殘殺並肢解,而美國不哼一聲,情況便清楚不過。之所以在上述的四個對華政策的基本立場之中,右邊兩個象限的「理想主義」立場從不佔有主導地位。佔領導地位的,是注重短期物質利益的「實利鴿派」,和較注重長遠戰略利益的「實利鷹派」,而兩者之間存在着永恆的張力。拜登上台後的美國,也只能在兩者間作出平衡。
最後要一提的是,個別的美國政客可能是上述36個立場中某一立場的死硬派,但一些政客則可能在不同的立場間游走,甚至同時抱持着多個不同的立場。人是複雜的動物,擁抱矛盾或自欺欺人是我們的特色。誇張一點說,一個政客星期一、三、五是「利益鴿派」,星期二、四、六是「利益鷹派」,甚至周末期間是「理想鷹派」,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不患無位,患所以立
以上是針對美國對華政策的分析,對於中國應該如何應對,自是另一篇文章的任務。在此筆者只想指出下列數點。
第一點是很多人都已重提的鄧小平的智慧:「韜光養晦,絕不當頭」。當時有人謂這個方針「至少還要用上100年」,當今的領導人顯然並不同意。結果是,「抗衡中國」已經成為了美國的「兩黨共識」。
一些學者指出,大國相爭的邏輯乃不為人的意志所轉移,中國和美國就有如當年的雅典和斯巴達,亦即「一山不能藏二虎」,決一死戰在所難免。美國學者格雷姆‧艾里森(Graham Allison)在2017年出版的《注定一戰──美國和中國能夠避免修昔底德陷阱嗎?》(Destined for War: Can America and China escape Thucydides’s Trap?)便作出了這種宿命之論。
在核武的威脅下,中、美一戰與「雅、斯之戰」自然不能同日而語。除了直接的破壞和輻射塵為禍之外,我們今天還知道,及後的「核冬」可以帶來全人類的滅頂之災。筆者不是宿命論者,我認為未來的發展仍然可以由我們今天的行為決定。以實力計,美國至今仍在多方面領先全球甚遠。為了蒼生,為了中華民族,我認為擁有數千年歷史的中國實在毋須「只爭朝夕」。讓美國多稱霸100年又如何?
至於我想提出的第二點,是中國領導人反覆提出的「合作共贏」的呼籲(最近的一次是在瑞士達沃斯召開的「世界經濟論壇」之上)。這真的有可能嗎?筆者不禁回想起求學時期閱讀的一本科幻小說。這是美國作家拉利‧尼雲(Larry Niven)和傑里‧普納爾(Jerry Pournelle)於1974年合著的《上帝眼中的微塵》(A Mote in God’s Eye)。故事以人類首次接觸外星文明為題材,但令我印象最為深刻的不是那些外星人,而是故事中假設在未來的世界,美國和蘇聯這兩個曾經鬥過你死我活的超級強國已經停止鬥爭,並且建立起一個名叫 Co-Dominion的超級霸權以共同統治世界。劇中的星際探險隊伍,正是由這個 Co-Dominion所派出的。
小說成書於「冷戰」高峰期,兩位作者敢於作出這般大膽的設想固然值得稱讚,但印證於現實,這個設想並沒有實現。蘇聯最後分崩離析而美國成為全球的獨一超強。到了21世紀的今天,我們仍然難以看到,美國會願意和任何國家(特別是信奉無神論──主因是孔子而非馬克思──的中國)分享她的權力,正如中共不會願意和任何政黨分享它的絕對權力一樣。美國最想看到的中國,是一個類似日本一般唯命是從的「戰略伙伴」,但這是中國能夠接受的嗎?筆者沒有答案。
最後筆者想提出的,是孔子所說的「不患無位,患所以立」。雖然孔子當時所指的是個人,但同樣的道理也可適用於一個國家民族身上。假設中國有朝一日取得全球的領導地位,我們不能迴避的問題是:我們能夠為世人提供怎麼樣的道德理想和精神感召力量呢?在筆者眼中,這,才是最值得我們深思的地方。
美國對華政策解構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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