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叫,雲飛風起──緬懷清末民初抗戰的讀書人

清末民初讀書人處身的環境是中國3000年未見的大變局,但他們不怕變亂,更主動推動改變,因為他們眼光遠、胸襟闊、氣魄大,所以才能挺得住日軍侵略,於動盪歲月譜寫出一段讚歌。

「民國舊夢」

李玉剛CD 「民國舊夢」前言──「民國之於今日,更多的是一種嚮往,一種流連,那時名流往來,大師雲集,無論是吟風弄月,還是開世代風氣,無不一呼百應,各領風騷。民國,是北平的風物人情,也是上海灘的霓虹閃爍,曾經歷過槍林彈雨的洗禮,也曾流傳了一個個人世傳奇。民國的愛恨情仇,印刻在當代人心裏,都是一段段值得一而再、再而三回味、追尋、傾慕的人間珍奇。在一個大的希望之中,在一個新與舊的交替裏,過往的沉淪驚起奮發的意氣,激勵着去抗爭、去求索,去建設新的奇蹟。心靈的釋放和情懷的激盪,營造出一個特殊年代絕無僅有的集體記憶。舊夢不僅僅停留在當時,更像是今日心靈的渴望,追憶也就承載了希冀。」

很貼切的一段民國的勾畫,很浪漫的CD名字──「民國舊夢」;民國這名詞的確勾起了我噸重的情懷和兒時記憶。

噢!不要誤會,我沒那麼老,在民國渡過童年。我的兒時記憶不少是關於民國歷史片段、長輩的衣服物件和照片、當時的文字。我的祖父是第三代香港人,祖母的父親是香港最早的英文書院之一的創校校長,但家祖辭掉一家香港美資洋行的高薪買辦職位,偕同祖母跑到西北甘肅青海一帶生活了30年,而家父則在北京大學附中唸書,住在東交民巷附近(家父是1911年出生的,有意思吧!),至於家母則來自定居上海的寧波家庭。單看這些地名及時間,便很民國了!

我出生時,家祖已去世,但祖母還在,故我在小學時代便從祖母及父母口中聽到很多民國的故事,也看過一些舊照片,另外還有不少舊日存下來的衣服物件,亦有一兩本素描北京風景的畫冊。初中時,天氣冷了,老喜歡穿上忘記了是父親還是祖父的長棉袍(長衫),在家中踱來踱去,想像自己回到民國時代。

筆者於西南聯大校門處留影。
筆者於西南聯大校門處留影。

此外,我自幼好看書,小學時代也不知怎的便讀了不少清末民初的文章詩詞,如秋瑾、黃興、徐志摩、朱自清、冰心、胡適等名字都熟悉的。還有,小學未畢業便看完了厚達兩寸的孫中山傳和四冊的杜月笙傳。至於抗戰時期的一些名稱及相關故事也知道的,如西南聯大、徐州會戰、台兒莊大捷、大刀隊、西北馬家軍等。我在小學便知道戴笠是何許人也,亦知道梅蘭芳、張君秋、裘盛戎等京劇大老倌,家父也有帶我看過京劇。

現時回想起來,我大概在清末民初至抗戰的「情境」中長大,還包括當時的流行曲,如《四季歌》、《何日君再來》、《秋水伊人》等。及至高中及大學一年級,讀了錢穆及林語堂的著作,更因細讀了金耀基教授的《中國現代化與知識分子》,我便課堂也不大上,終日埋在五四時代的文字之中,更自製了一個自題了「五四風骨」的書籤。

清末民初的讀書人

清末民初至抗戰,是一個大變大亂也大爭之世,中國如此,國際亦如此。中國固之然內憂外患,時局動盪,天災人禍,世事無常之極,而全世界亦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的血腥苦難,正如當年的一套電影片名所示,這是一個《瘋狂世界》(It’s a Mad Mad Mad Mad World)。然而,正是在這段黑暗的時代裏,中國出了多少頂天立地、昂首闊步神州大地之上的火熱人物,照亮了整個時代,把這段黑暗多難的日子轉化為「光輝歲月」,亦有前輩稱之為「中國的文藝復興」,因這的確是文化人眾星閃耀的時代。或許應稱之為「讀書人」更地道 ── 「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便是典型中國讀書人的寫照,傳承中華文化的讀書人,跟現今「受過高深教育」並非等同。

當時的讀書人不一定「全職」從事文化及教育事業,基本上,從軍從政的,不少讀書人。不管我們是否同意他/她們的見解,亦無從簡單地同意,因為各家各法各自道理,熱鬧非常,但我們盡可欣賞、敬佩、甚至乎仰慕他/她們的個性美、人格美、讚嘆他/她們憂國憂民,為國家、為時代、為眾生百姓找道尋路的精神氣魄,夠得上一句「書生而有豪傑氣,腹有詩書氣自華」。

張柏苓像。
張柏苓像。
梅貽琦像。
梅貽琦像。
蔣夢麟像。
蔣夢麟像。

這些讀書人是為天下人讀書、為先賢及後人讀書──「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由晚清開始,讀書人便不斷舉世尋找救國救民之道,及至民初,體制開放了,雖然混亂多變,但總是開放了,讀書人的眼光及胸懷則更闊大了,其探究及破立的領域擴展到文化及社會各層面,故有「文藝復興」的說法,因這確是個性解放、個性張揚的年代,只不過他/她們是以言行文字來表現個性,而不是現今的「晒金錢、晒物質」,不是表揚個性而是打造個性、遮掩個性,一個「假面舞會」。現今的教育水平是普遍提高,但「讀書人素質」卻是下降了,或有「遍身文憑者,幾許讀書人」之嘆!

若形容清末的讀書人是「焦慮的一代」,而民初的讀書人為「開創的一代」,那抗戰時期的讀書人則為「剛健的一代」了,因為他/她們要為生存而戰、為自己、為上代、為下代而戰。現時史料所見,當時侵華日軍的進攻企圖並不限於軍事和土地,而是要摧毀中華民族的民心和文化,其進攻目標包括大學和圖書館,實在狠毒。當時的大學西南遷行動、圖書館及古藉搶救行動皆盡顯讀書人的剛健骨氣,誰說百無一用是書生;忘記了那位教授說的──「我們照平常一樣上課吧!」,烽火之中,仍能平靜如此一句,何等修養!何等氣魄!

中華文化是「有力的文化」

孟子曰: 「生於憂患,死於安樂」,錢穆先生也告訴我們,縱觀中國數千年歷史,總是在大變亂之世,人物輩出,文化興盛,戰國及三國便是例子。或許,這便是中華文化的精神,中華文化是「有力的文化」;「文化力」是經濟力、政治力和軍事力的基礎,也大於經濟力、政治力和軍事力,現更應加上「生態力」。經濟力、政治力及軍事力只是術,「文化力」及「生態力」才是根本的「道」。(科技知識及研究應歸「文化力」)。好像是周國平說的,最怕我們什麼也不缺,就是缺德。這個「德」,便是文化修養,若缺「德」,自不會敬重及珍惜生態,也不會善用科技,更遑論建設文明社會。若要提升「德行修養」,便當看看民國時代的「多些聲音」,且是自發的、民間的、文化的聲音。在生態系統裏,單元必導至衰亡、唯有「生態多元化」(Eco-Diversity)才是生態壯健的必需條件。同樣地,「文化多元性」(Cultural Diversity)才能確保社會千秋萬世,文化生生不息。

觸發我寫民國的,是日前讀到的一段新聞,報道一個香港社會調查的發現,據說青年人北上發展的顧慮包括:教育質素未有保障、醫療技術令人質疑、生活習慣不同、以及語言及稅務問題等;若果真如此,我對香港的未來便增加擔憂了──我們的勇氣魄力和自信去了那裏呢?我32歲北闖,當時改革開放剛開始,經商環境極之混亂,而社會生活方式跟香港不同之程度遠大於現在(當時我要用「代用券」消費的)。如我北闖者,有不少香港人,都是幹勁十足,豪情萬丈的,怕什麼新環境呢!

清末民初讀書人處身的環境是中國3000年未見的大變局,但他/她們不怕變亂,更主動推動改變,因為他/她們眼光遠、胸襟闊、氣魄大,所以才能孕育出挺得住日軍侵略的讀書人。剛健來自勇對無常,前路茫茫正是昂首闊步大地闖的大好時光。

我將繼續寫這段中華民族氣象萬千的「光輝歲月」來激發我們勇敢活出我們的「光輝歲月」。

管仲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