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幾個月本欄都在討論文化。在這裏,急不及待加插一點大家都會有興趣的教育話題。稍後會繼續文化討論的其他部分。
因為疫情,大家在線上交往,國際會議反而多起來了。也因為疫情,學校教育面臨極大的挑戰,也引起了對於教育新常態的注意,由此而引起了對於教育未來的討論。
OECD(經濟合作發展組織)即將出版一本書,書名是Back to the Future of Education: Four OECD Scenarios for Schooling。(回到未來:OECD的四個學校教育情景)。說是教育,其實是講學校;說是情景,其實是將可能出現的前景。OECD本來是一個以研究經濟為主的國際機構,但是近年來對於教育的全球概觀,貢獻不少。現在於教育界幾乎無人不知的PISA,就是OECD主持的。四個情景:
四種情景 令人側目
一、依樣擴展(Schooling Extended)。學校教育的架構與過程依舊,但是繼續擴展,國際合作會更多,科技發展將帶來更多的個人化學習。
二、教育承包(Education Outsourced)。學校體系開始崩潰,各種社會力量逐漸直接介入教育。多元的、靈活的、私營的、數碼化的學習逐漸成為主流。
三、學習樞紐(Schools as Learning Hubs)。學校依然存在,但是變成沒有圍牆的開放地方,與社區緊密連接,多元化、實驗性變成常態。不斷出現新的學習機會、公民參與和社會創新。
四、隨時隨地(Learn-as-you-go)。沒有了學校,也沒有了正規與非正規教育的界線。一切都可以在線上完成。
可以看出,這裏面有一些潛在的假設。第一,假設了科技發展會取代許多人類的生活模式,包括學校。第二,假設了學習的最高境界是個人化,群體生活沒有計算在這個公式裏面。
這些情景,會不會出現,其實並不重要;但是這些情景的提出,卻可以引起許多疑問,挑戰我們對於教育的傳統觀念與假設。
為什麼需要教育?像最後一種情景,「隨時隨地」,學習就像是吃飯,可以隨時隨地進行。聽起來很嚇人!但是細心一想,我們現在許多知識的獲得,不是在手機上通過上網獲得的嗎?那麼,假如學校的功能就在於供應訊息,豈非遲早會被廢除?那麼,剝除了訊息的傳輸功能,學校的功能到底是什麼?
「隨時隨地」,又挑戰了學校制度的結構。為什麼一定是6歲入學,又要一年一升?最近在一個網會,聽到內地一個社會創新組織「北辰青年」的發起人宋超的介紹,他們為社會人士提供了許多很精采的、意想不到的學習機會,但並非一般的成人課程,也不是為了就業的再培訓,而是豐富了他們的生活,激活了他們的人生;把許多年輕人帶出了「不知、不能、不敢」的困境。這裏面,就沒有年齡、學歷、經驗的考慮。
驚人預言 卻有端倪
又如第三種情景,「學習樞紐」。我們的「教育2.1」倡議,就用過同樣的概念。當時是看到香港的學校,已經絕大部分都有不少的項目,是與社會上的其他機構──NGO、商界、團體、教會──結夥成立的,學生因此可以在校外的、現實的環境體驗。這也就是後來的「大教育」概念,是「全民為教育」(All for Education)。當時也是假設學校的圍牆將會打開。但是覺得,學生的學習,總應該有人統籌;為學生設計、挑選、評估,不能讓學生陷入不可測的社會黑洞。不過,打破學校的圍牆,讓社會進入學校,已經是不可避免的趨勢。這也牽涉到一個傳統的觀念:學用分離;學校是「學」的地方和階段,「完成學業」才到社會上「用」。而這種觀念是沒有任何根據的。
早前舉行的博鰲教育論壇,就是探討教育的社區化,把學校放在社區裏面,讓學生擺脫狹隘的學習,而經受社會大環境的體驗。
不期然想到朱永新在去年出版的新書──《未來學校:重新定義教育》。談論的人很多,但是認真從而思考的也許不多;許多教育界的大人物都不大敢評論。書面的小標題,可以說正是本書的核心:「今天的學校會被未來的學習中心取代」。
朱永新不是一位高調的教育家,但是他發起的「新教育實驗」,卻得到全國超過5000多所學校的跟隨。他自己是一位非常勤奮的教育工作者,每天清晨起床閱讀、寫作。他提出的「書香校園」,得到非常多的學校的響應。他為中小學學生而出版的、供每天閱讀的詩集,以及他推薦的學生讀物,難以盡數。他是一位非常實幹的教育家。所以,他的這本《未來學校》的書,絕非一般的故作驚人之語。裏面分析現今學校的種種問題,非常準確而深刻。
與OECD書的共同點,都是覺得科技會為學校帶來根本性的變化。全書的章節題目,都是問題。這裏不客氣把這些問題與主要的答案,略為列出,吊吊讀者們的胃口:
學習中心,誰來學?──有教無類、混齡學習
學習中心,誰來教?──能者為師的時代,即將到來
學習中心,學什麼?──學習內容個人化;學生說了算;知識拆牆;因材施教
學習中心,怎麼學?──去除統一化,彈性時間與空間,遊戲化、項目化,認知外包(與OECD的「承包」類似)
學習中心,怎麼評價學得好不好?──「學分銀行」
學習中心,父母可以做什麼?──「從邊緣回到中心」
學習中心,政府可以做什麼?──制定標準、劃定底線、當裁判員、當採購員。
學校轉變 勢所難免
大家可以窺見,與OECD的四個情景,有些相同的地方,比如說,都預計學校的圍牆將會難以守得住,都預計科技會取代教師傳輸訊息的功能,都預計學生將會有彈性的學習時間和空間,都預計學生將會因應自己的特點而進行自己的學習。
但是也有不同的地方。OECD假設教師將會被取代,朱永新則假設教師將會擔任新的角色。OECD沒有談到家長的角色,也沒有把政府放進他們的公式。
朱永新這本書的出版,還可以說是一方之見,但是現在有了OECD的「情景」,說明:學校如何走向未來,已經逐漸成為教育發展議程的一部分,而且看不出有更重要的議論話題。
研究教育發展的,往往都有一種傾向,就是覺得教育作為一個體系,是由政府來改變的。實際上除了體系的整體發展,我們還要看到個人或者學校的意願也在不知不覺地推動教育的發展。上述香港學校與社會各類組織的結夥關係,並沒有政府的政策或者干預,而是學校在無形的互相影響之下,形成了一種大家都認同的走向。近年美國與澳洲都有大學生退學的現象,不是因為學費負擔,也不是因為學業不逮,而是覺得學歷已經沒有太大的意義。
這些,不必要學校制度崩潰才會發生。學校是一個非常堅固的建制,有點像中世紀歐洲的堡壘。這些堡壘依然存在,但是已經沒有人在裏面生活。人們不需要破壞堡壘的建築,但可以因為社會的變遷而離開。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