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傑:辛康納利精彩之處

007 這套英語文化霸權的電影宣傳系統,半世紀以來都非常成功,雖然背後的一套符號和密碼,也非常複雜。

明星辛康納利逝世,兩代影迷有如喪夫之痛。

父親一代看《007》,兒子一代看辛康納利演《奪寶奇兵》片集,印第安納鍾斯的父親出場,魅力氣場俱縱橫四海。這兩大片集,有以下三大「政治不正確」弊端:

一、宣揚白人男性霸權。007 俱以英式幽默對白挑逗女性開始,繼而御女無數,這一點人人皆知,占士邦 60 年來從未知 Me Too 為何物。

二、宣揚種族主義。尤其 1973 年出品,Live and Let Die,戲中之黑幫全為非洲裔,香港譯《鐵金剛勇破黑魔黨》,嘩。但香港一代影迷都喜歡,因為黑人歹徒全是陪襯,女主角珍茜摩爾在這一集艷麗出場。

三、辱華反共。「魔鬼黨」黨魁布洛菲殘酷成性,着中式毛裝,手抱白色波斯貓,野心為獨霸全球。唯毛裝和波斯貓這兩個「文化符號」有衝突,Go against each other,因為中國人是吃貓狗肉的,魔鬼黨首領抱着的那隻波斯貓,不可能活得過貫穿三集之久。

然而,007 這套英語文化霸權的電影宣傳系統,半世紀以來都非常成功,雖然背後的一套符號和密碼,也非常複雜。

007 小說改編成電影系列,折射英帝國在戰後萎縮和解體期間,英國精英統治集團的焦慮無奈,也帶有兩分自嘲。

譬如,電影中辛康納利飾演的占士邦,一直到羅渣摩亞,一離開英國本土,就過着奢華的生活:醇酒美食、香車美人,而且在不同的旅遊觀光景點,如《鐵金剛大戰金手指》的邁亞密、《鐵金剛勇戰魔鬼黨》的巴哈馬,住進最豪華的酒店,着剪裁精緻的西裝。

但同時英國國內民生困頓。艾德禮做首相的時代,人民購買雞蛋要配給。倫敦東部的貧民窟開始拆卸,英國向美國低聲下氣借貸巨款,委派經濟學家凱恩斯去白宮見艾森豪威爾總統,多番哀求。

占士邦小說作者法蘭明是英國最大阿 Q

在法蘭明的小說裏,占士邦對美國的同僚充滿嘲笑之情,戲中往往在美蘇被第三者野心家挑撥,劍拔弩張核戰爆發邊緣,只有靠英國的軍情六處介入,方可轉危為安。

實際上作者法蘭明是英國最大的阿 Q。他逝世前兩年,MI6 副主管金費爾比(Kim Philby)逃亡貝魯特,再轉往蘇聯。金費爾比一向被懷疑是蘇聯臥底,後來證實果然。軍情六處被蘇聯滲透,連美國也大吃一驚。在現實中,美國政府不相信第二次世界大戰曾經破解納粹德國密碼建立奇功的英國情報局,內部會被共黨滲透,更重要的是,精英相信社會主義,對史太林有幻想。

在這方面,伊安法蘭明原則倒非常堅定。他是反共派,討厭蘇聯,也厭惡國內被社會主義思想感染的精英。在 007 系列,你絕看不到蘇聯對英國特工的誘惑。在《鐵金剛勇破間謀網》裏,一名蘇聯女特務又老又男性化,被荷里活予以醜化,反而令人減低了對蘇聯滲透能力的戒心。

當然這一切與辛康納利無關。他只收取巨額片酬。他雖然飾演皇家特務,本人卻謀求蘇格蘭獨立,電影的片酬還捐着蘇格蘭獨立黨。晚年英女皇給他封爵,辛康納利着一條蘇格蘭裙,前往接受勳章。

兩人四目對視,英女皇看着他、他也倔強地看着英女皇,這才是他人生中最精彩的演出。

原刊於《CUP媒體》,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