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過國務院副總理的改革家萬里(1916—2015),曾倡議廣開言路、虛心納諫,他說:
「每個領導者都應該有幾個有膽識的親密朋友,特別要有幾個敢於提出不同意見、敢於當面直言不諱的諍友。」
他又說:
「少數賢明帝王還能禮賢下士,結交幾個諫臣密友,我們共產黨員不是應該做得更好些嗎?」
唐太宗(599—649),就是「克己勵精,容納諫諍」的賢明帝王。他讚賞魏徵:
「貞觀之後,盡心於我,獻納忠讜,安國利人,成我今日功業,為天下所稱者,惟魏徵而已。」(註1)
公社農奴化 農村左折騰
今年7月,適值萬里逝世5周年,「姓黨」網絡平台刊出紀念文章系列。
萬里是1977—1979年安徽農村體制改革的猛將,以中共安徽省委第一書記身份,支持農民包產到戶,實際是分田單幹,最終導致毛的人民公社於1984年解體。
這是協助農民在飢餓、貧困中「自力救濟」、被視為一場「解放農奴」的改革(註2)。民諺謂:「要吃糧找紫陽,要吃米找萬里」(註3)。
所謂改革,是從了解、正視左折騰和左禍開始。萬里是改革家,首先也是反左猛將;他在安徽、國務院期間,直言批評毛的極左錯誤。
他的〈農村改革是怎麼搞起來的〉一文,提到1958年以來人民公社「左」的一套,「簡直是強迫農民,以致剝奪農民」;1958—1960,安徽「非正常死亡人口」就有三、四百萬。他指出,文革時(1966—1976),又有「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錯誤理論」(註4)。
1977年,他在安徽農村考察,看到農民貧困、飢餓的苦況。他說:
「老百姓竟衣不遮體,食不果腹,有的十七八歲姑娘連褲子都穿不上,我們有何顏面對江東父老,問心有愧呀!」(註5)
他又說:
「人民公社實際上是把農民當作『奴隸』了,使他們失了生產自主權、產品支配權。」(註6)
今紀念萬里 提包產到戶
1980年代的萬里(表),是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央書記處常務書記、國務院常務副總理,與總書記胡耀邦、總理趙紫陽為第一線的三馬車;在他們之上,有掌控決策、政治全局的第一代老人葉劍英、鄧小平、陳雲。
按慣例,紀念「黨和國家領導人」的生辰、忌日,逢10年舉行一次。萬里辭世5年而有紀念文章刊出,頗令人有點「意外」。
此外,萬里一向主張深化改革和「反左折騰」,倡議改革權力體制、廣開言路、實現黨內民主,這種「主調」與現在的「集中統一」論並不「合拍」,這亦增加人們的「意外」感。
紀念萬里的文章,着重介紹他在安徽的農村改革,支持農民的「包產到戶」,稱他是改革猛將。也提到他「推動政治體制改革」。
事實是:在許多時段,政改只停留於口號。傳統的集權體制並無大的變動。
勸尊重事實 說破除言禁
紀念文章涉及「決策民主化和科學化是政治體制改革的一個重要課題」。
這個「課題」,就是萬里1986年1月演講的標題,這是「軟體科學研究工作座談」的主旨演講。演詞刊出後,在政界、知識界引起轟動效應。
轟動的原因,是萬里觸及極度集權的一言堂、毛的一系列決策失誤,建議創造平等、民主、協商的討論環境和學術的自由生態。他說:
「只有在高度學術自由的氣氛中,才能才思泉湧,觸類旁通,獨立思考,提出真知灼見。也只有高度政治民主空氣中,才能言無禁忌,力排眾議,慷慨陳情。軟體科學研究應該只尊重客觀事實,崇尚真理,不迷信權威,不屈從個別領導人的意志。」
決策科學化 勿秋後算帳
他期待改變上綱上線、秋後算帳之弊:
「所有的政治問題、政策問題,都是應當進行研究的,在沒有作出決定之前,都是可以討論、可以爭鳴的。不要對不同意見不同觀點,再像過去那樣上綱上線、圍攻批判。」
他又提到「過去很長時間內」,沒有真正的「鳴放」。
他認為,把「鳴放」當作「引蛇出洞的所謂鬥爭策略」,「是十分可悲的」。
他說:「只能領導人獨鳴,又談得上什麼高度民主呢?我認為,我們應該廣開言路,破除言禁,把憲法規定的言論自由切實付諸實行。」
家長一言堂 很難說真話
1980年代,陳雲(1905—1995)早就說過不要「搞一言堂」、偏聽偏信。
他說:「一個人講了算,一言堂,一邊倒,我認為不好」,「要認真實行集體領導制度」(註7)。
他又說:「我們原來吃過苦的,搞一言堂。我過去說過,不怕人家講錯話,就怕人家不說話,……大家都不說話,那就天下不妙。」
在一言堂之下,言路堵塞,不僅在中共黨內不能有不同聲音,社會上也充斥謊言,形成假大空現象。
武漢大學前校長劉道玉說:
「人們對……『重要指示』只能學習、領會、執行,而不能發表異議,……對上只能俯首貼耳,久而久之,說真話的人越來越少。」(註8)
曾任「上海人民藝術劇院」院長的沙葉新(1939—2018)說:
「知識分子的本能就是求真,叫一個知識分子不說真話、逼他說假話,這是……最痛苦的事。」
權力無制約 黨內無民主
言路堵塞,不敢講真話或被迫說假話,關乎政治體制之弊:極度集權。
權力「高度集中」於一個人,把個人凌駕於黨之上,自然不會有真正的黨內民主。連執政黨也沒有黨內民主,哪裏會有全社會的民主?民眾沒有實際的知情權、表達權,只能是「聽黨話」的工具:「黨叫你做什麼就做什麼」。
1981年中共十一屆六中全會的「決議」,稱毛的「左傾錯誤的個人領導實際上取代了黨中央的集體領導」,「黨的權力過分集中於個人,黨內個人專斷和個人崇拜現象滋長起來」。
這是對「左的20年」(1957—1976)歷史教訓之述評。事實是:毛的左折騰,在1957年前就存在;在毛之後,極左的沉渣仍未清除。
編階級敵人 左折騰整人
個人極度集權之長期維持,與無產階級專政論、階級鬥爭論息息相關。
掌控大局的集權者,一方面樹立絕對正確的「權威」地位;另方面不斷編造階級敵人(今稱敵對勢力),並以鬥爭手段恫嚇和「搞臭」他人,以建立或鞏固震懾力。
例如,1959年以反黨反社會主義之名,整彭德懷元帥;文革初期(1966、1967)把他關押秦城監獄,後加上「裏通外國」的叛徒、內奸罪,這是「你死我活」的黨內鬥爭模式。
陳雲慨嘆:「過去受左的指導思想影響,過分強調鬥爭哲學,不該鬥的也鬥,動不動就上綱到路線是非。」
胡耀邦在1986年的一次演講,也提到毛個人的專斷:「不但聽不得不同意見,而且把不贊成和不完全贊成自己主張的好意見,當成右傾、走資本主義道路、反黨。」
在毛之後,大大小小的當權者,也有整人的權力、「專政力量」的支撐,又有唯我獨尊的亢奮,自然容不得「雜音」,講真話揭真相面對很大的風險。
註:
註1:《貞觀政要》,上海古籍(1978),頁33。
註3:《新華月報》(北京)1988年第4期,頁66。
註4:《中國經濟時報》(北京)1998.4.3,1版。
註5:《炎黃春秋》(北京,月刊)1998年第10期,頁33。
註6:《新華月報》1998年第7期,頁82。
註7:《陳雲文選》(1956—1985),頁242。
註8:〈說真話難,聽真話更難〉
本文原題〈紀念闖將萬里 倡議廣開言路〉,原載《信報》〈思維漫步〉專欄,作者修改、補充、附表後,授權本網站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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