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盈深巷女,纖纖揮素手

任盈盈真不簡單,但她卻是一個簡單的人,一個沖淡恬靜的人,對擁有權力沒甚興趣,典型的道家人物:沖淡而多智,運用智慧及資源做應做的事,但功成不居,為而不有,寧居幕後,遠離光輝掌聲,遠離歌功頌德的捧拍諛詞。

《紅樓夢》:「縱居那綺羅叢,誰知嬌養?

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

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

好一似,霽月光風耀玉棠。」

 

王維: 「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獨坐幽篁裏,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新雨後,晚來秋……很應景、也應景;動筆時已過立秋,一陣新秋初雨之後,天朗氣清,窗外戀夏的綠葉帶着水珠舞秋陽,我在窗前展紙,沏一杯茶,點一爐香,暫且放下俗務,在這亂世中偷閒,談一下文化人生,洗滌心胸,柔順心情,不亦快哉!

況且,筆談的,乃是我想談的女性——史湘雲類型的女性,「秋高氣爽」的「秋」的女兒。

這幾篇都在寫金庸的武俠角色,怎地橫空出了一個紅樓嬌娘呢!

因為我喜歡的金庸女角大都是《紅樓夢》裏至為豪爽豁達的史湘雲類型:黃蓉、任盈盈、郭襄、胡一刀夫人和鴛鴦刀駱冰(《書劍恩仇錄》中奔雷手文泰來的夫人),都是「晉人風味」的巾幗英豪,如秋天的高闊、清爽,故稱之為「秋的女兒」。

黃蓉已寫過,這篇寫《笑傲江湖》的任盈盈:「盈盈深巷女,纖纖揮素手」的任盈盈;盈者,輕盈、優美、清雅之謂也,加上一個以「任」為姓,為之「率性任真」,晉人名士風味也。

但既把任盈盈列入史湘雲類型,當首先介紹一下史湘雲。

我不是「紅學」中人,只能抄錄一些紅學名家的論說共享——

史湘雲的評價

王昆倫:「有誰不喜歡天真明朗的情調呢?在凍雲陰霧低壓、病柳愁花繚繞之下,忽見一片鮮艷的朝霞,輝煌天際,人會頓然覺得眼前一亮,心胸開朗,要深深地呼一口氣……大家在蘆雪亭賞雪吟詩,獨不見了湘雲和寶玉,原來他們去商量着吃鹿肉;湘雲把那生鹿切着,圍着火爐燒着吃。寶琴說:『怪骯髒的!』黛玉說 :『罷了!罷了!今日蘆雪亭遭劫,生生被雲丫頭作踐了。我為蘆雪亭一大哭!』湘雲說:『你知道麼!是真名士自風流,你們都是假清高,最可厭的。我們這會子腥的膻的大吃大嚼,回來却是錦心繡口。』只這幾句話就批倒了一切矜持,多麼痛快!這姑娘又常愛穿男孩子衣服,打扮成男孩子模樣兒,平常談起話來,高聲大笑;吃起酒來,打袖揮拳,毫無禁忌。」

二知道人:「青絲拖於枕畔,白臂撂於床沿,夢態決裂,豪睡可人。至燒鹿大嚼,裀藥酣眠,尤有千仞振衣,萬里濯足之概,更覺豪之豪也。不可以千古與!」

薛瑞生:「舊紅學中有人評價史湘雲時就曾說過『百花叢裏出群難,占斷豪情便大觀』,又說『閑恨閒愁不上心,豪情一往轉難禁』,都着眼一個『豪』字。的確,這種豪情是史湘雲獨有的……豪中有秀氣,豪得令人愛。」

呂啟祥:「如果把一部《紅樓夢》比作一首交響樂,那麼,構成史湘雲這一樂章的,應是高亢明快的旋律。她的風采、個性、氣質給人以開朗、爽快、磊落的感受。史湘雲身處綺羅,幼年坎坷,父母雙亡,令人疼愛,養成了一種獨特的性格。」

一個孤兒而能活出「英豪闊大寬宏量,霽月光風耀玉棠」的風采氣度,何其難得!我最怕憤世疾俗,偏激心窄而又自以為才高八斗,學富五車的「青年才俊」,避之則吉!

處於亂世,才高不如福厚,亦即親和力也。慷慨大方,自然本色,積極樂觀,心胸開闊,灑脫爽朗,明快豁達……多吃得開、近得人的性格。老一輩講的做人要敬業樂群,實在有道理。敬業還較易,樂群卻更難得,現時多少年輕人學歷高但缺乏待人接物的分寸,終不能成大事也。

長了年歲和經歷之後,便深切體會「人緣」之要。為人謙厚大度,自然積福,亦自然人緣好;人緣好,便貴人多,即使犯了小人也無咎。要成功,當然少不了貴人幫助;失敗之時,更需要貴人扶持,方能敗而不倒,退而不亡。

「謙虛厚道,豁達大量,廣結人緣」乃亂世生活的要訣心法也。史湘雲類型的任盈盈便是如此一個人物。

史湘雲是《紅樓夢》中的主要人物,首次出場於第二十回,是金陵十二釵之一,也是十二釵中最後一個出場的。(Wikimedia Commons)
史湘雲是《紅樓夢》中的主要人物,首次出場於第二十回,是金陵十二釵之一,也是十二釵中最後一個出場的。(Wikimedia Commons)

任盈盈不簡單,卻是一個簡單的人

任盈盈的身世也不無坎坷之處,雖非孤兒,但也差不多,且處境凶險。東方不敗為奪教主之位,把盈盈父親任我行教主拘禁於西湖邊之地室之中。他雖為了掩人耳目,善待盈盈,放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教徒皆尊她為「聖姑」,但東方不敗只因位置未穩而盈盈又尚年少,故善待之以為權宜之計,終必鏟除這個威脅。處此險境的年輕盈盈怎生是好呢!

首先,她爭取掌管了附屬日月神教的外圍教眾;因為他們不是神教的直屬教眾,非組織之內,大概算是三教九流的烏合之眾,故盈盈順利取得管理權。此外,更在這些三山五嶽的江湖中人犯錯的時候,向教主求情輕判。東方不敗為了表示大度,再加權勢未穩,每應盈盈所求,賣她一個面子,以示善待前教主的女兒,因為教眾只以為教主失蹤,並不知道東方不敗的陰謀。如此一來,這數千江湖好漢更加感恩圖報,對盈盈既敬畏,亦愛戴。再加上盈盈天資聰穎,武功及處事能力與時俱進,便成為他們的「真正」領袖。(可知道,位高者並非自動成為領袖,只是管理而非領導,人家肯跟隨者,才是真正的領袖。)

後來,盈盈更選擇遠離權力中心,跑到中原的洛陽,更隱居鬧市深巷的竹舍之中,操琴吹簫自娛。

這是高招,既減低東方不敗的戒心,也離開權力鬥爭的擂台。至於選擇洛陽也有深意,因為此乃中州之地,方便聯繫五湖四海、三山五嶽的外圍教眾,也易於收集情報。換言之,這深巷竹舍等於一個特務中心或總壇以外的另一權力中心,指揮着數千三教九流的不少奇人異士以及多個江湖幫會,動員力及行動力皆強。沒有了這支藏於野的兵力,任我行不易重奪教主之位;此外,盈盈的這支兵力也壯大了恆山派的實力,讓令狐沖這個糊里糊塗的恆山新掌門當得穩妥(盈盈指令這數千手下全部加入恆山門)壯大了的恆山派便是一個平衡局面的力量,既消解了圖謀合併五嶽劍派的野心,也對日月神教發揮制衡作用。

任盈盈真不簡單,但她卻是一個簡單的人,一個沖淡恬靜的人,對擁有權力沒甚興趣,一個典型的道家人物(包括心態、氣質、儀容、衣着、舉止及起居):沖淡而多智,運用智慧及資源做應做的事,但功成不居,為而不有,寧居幕後,遠離光輝掌聲,遠離歌功頌德的捧拍諛詞。正因為這「澹泊明志,寧靜致遠」的性格,她才能把兵力穩於野,而指揮中心則穩於市。這個鬧市深巷竹舍也別見風韻品味——「易師爺在前領路,經過幾條小街,來到一條窄窄的巷子之中。巷子盡頭,好大一片綠竹叢,迎風搖曳,雅致天然。眾人剛踏進巷子,便聽得琴韻丁冬,有人正在撫琴,小巷中一片清涼寧靜,和外面的洛陽城宛然兩個世界……緩步走進竹林,只見前面有五間小舍,左二右三,均以粗竹子架成……令狐沖隨着走進小舍,見桌椅兒榻無一而非竹制,牆上懸着一幅墨竹,筆勢縱橫,墨跡淋漓,頗有森森之意。桌上放着一具瑤琴,一管洞簫。綠竹翁從一把陶茶壺中倒出一碗碧綠清茶,說道:『請用茶。』」

鬧市、深巷、竹、琴、簫、陶壺、碧綠清茶——好一幅「竹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但這又是「運籌深巷之中,決勝千里之外」的特務中心。

好一株動靜自在的蓮花

當代女作家衣璇璣以亭亭玉立、不蔓不枝的荷花比喻任盈盈,靈感或來自周敦頤的《愛蓮說》。周敦頤,宋代理學宗師,既復興儒學,闡發心性義理之精義,亦政事精絕,除惡雪冤。我最喜歡他「窗前草,不除去」的境界,朱熹評他「風月無邊,庭草交翠」,黃山谷則曰「胸懷灑落,光風霽月」,另有一評為「快刀巨斧,落手無留」,可見他「靜觀天地,截斷中流」,任盈盈亦然。以周敦頤的蓮花喻任盈盈,貼切!

當然,周敦頤境界更高,「窗前兀坐萬機休,日暖風和草色幽。誰道二千年遠事,今朝都到眼睛頭。」

不過任盈盈的武功卻非周氏所及。當泰山派群醜拿着五嶽盟旗上恆山威驚令狐沖之時,任盈盈果斷出手「一言未畢,身子微晃,左手中已多了柄寒光閃閃的短劍,疾向丁勉胸口刺去。丁勉武功雖高,但萬萬料不到這樣一個嬌怯怯的美貌少女說打便打,事先更沒半點朕兆,出手如電,挺劍便刺了過來,拔劍招架已然不及,只得側身閃避。他更沒料到盈盈這招乃是虛招,身子略轉之際,右手稍鬆,手中錦旗已給這姑娘奪了過去。」她以相同手法,電閃地奪下五支盟旗,然後迅速把盟旗掉換為五毒教的五毒旗,硬說泰山派弄假,讓對方下不了台。

這當機立斷便是周敦頤的「快刀巨斧,落手無留」,又如公孫大娘舞劍的「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這雙素手,靜可撫琴如畫,動可揮劍如風,好一株動靜自在的蓮花!

還有一番話值得一提,以示盈盈的領袖風範。當時,任我行開始復權行動,逐個策反收編東方不敗的十大長老。在收復上官雲之時,盈盈這樣說: 「不錯,你從未跟過我爹爹事,這幾年跟隨東方不敗,並不算是背叛我爹爹。你若能棄暗投明,我固然定當借重,我爹爹自也另眼相看。」多見火候的一番說詞!任我行示之以實力之後,盈盈卻送給對方一個歸順的理由,但神來之筆是一句「我固然定當借重」,她在清溪流水地為自己收攬人心呢!

的確高手!又一個「女中謝安」!

管仲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