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公司名稱故作神祕,辦公室裝潢也毫不起眼,然而從坐下來開會那一刻起,AFB國際公司的企業特質便表露無遺。會議室聞起來就像是乾狗糧,而透過一整面玻璃牆,可以看到小型的乾狗糧成型輸出工廠,身穿實驗室工作袍和藍色衛生鞋套的男男女女,推着金屬手推車來回穿梭。AFB是生產寵物乾糧風味塗層的公司。要測試這些塗層,首先必須生產少量的原味顆粒乾糧,然後再加上塗層。添加了各種風味塗層的顆粒乾糧,會呈給消費者評鑑小組試吃,請牠們多多指教。評鑑員名單如下:史潘奇、湯瑪士、跳跳、豬排、羅威、貓王、珊弟、貝拉、洋基、佛姬、墨菲、林寶,還有族繁不及備載的其他300多隻狗兒和貓咪——牠們都住在AFB的適口性評估資源中心(PARC),距離位於聖路易郊區的公司總部約一小時車程。
AFB副總經理莫勒(Pat Moeller)、我本人以及幾位公司員工圍坐在橢圓會議桌前。莫勒是個討人喜歡的中年人,說話率直,他的嘴巴小小的,自然泛紅的嘴唇弧度就像是天使丘比特的弓,不過這可不是說他長得像女生喔。莫勒曾經是美國航太總署的顧問,看起來也確實有那股架式。莫勒說,寵物食品這一行的基本挑戰,是在寵物與主人雙方的「想要」與「需要」之間取得平衡。而兩者通常互相牴觸。
不要從人的角度看動物
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以穀類為主的寵物乾糧開始盛行,由於錫要限量配給,罐頭業無以為繼,也包括了馬肉製的狗食罐頭工廠。(當時馬肉很多,因為美國人愛上汽車之後,紛紛把原來的坐騎賣給屠宰場。)不管寵物是否明白這項改變,主人倒是很開心。乾的寵物食品比較不髒、不臭,而且更方便。去年,斯普拉特專利貓食(Spratt’s Patent CatFood)的一位顧客就說這種小餅乾「好拿又潔淨」。
為了符合寵物的營養需求,同時提供主人心目中便宜、方便又乾淨的產品,各家寵物食品製造商便把動物的油脂、肉與豆類及麥粒混合在一起,還添加維生素和礦物質,如此生產出來的飼料丸既便宜又營養,但寵物卻都不肯吃。貓和狗天生不吃穀類,莫勒說:「所以我們的任務是要找到方法,誘使牠們多吃一點,以攝取足夠的營養。」
此時該輪到「增味劑」出場亮相了。AFB為各式各樣的壓製食材設計粉狀風味塗層。莫勒從零食公司菲多利跳槽到AFB,他之前的工作正是,嗯,為各式各樣的壓製食材設計粉狀風味塗層。他承認:「其實,工作大同小異。」奇多如果少了粉狀風味塗層,根本沒什麼味道。同理,食品料理包裏的醬汁,基本上也只是適合人類食用的增味劑。微波爐食品裏的雞肉在料理過程中,會散發出淡淡的、若有似無的香味。這股香味幾乎全是從精心設計的醬汁散發出來的。莫勒說:「只要找出一種共同的基礎食材,再往裏頭添加兩、三種甚至更多種不同的醬汁,你就有一整個產品系列了。」
寵物食品的風味繁多,因為我們人類喜歡這樣,所以認為寵物也會喜歡我們所喜歡的。這真是大錯特錯!「尤其是貓,」莫勒說:「改變往往比千篇一律還難。」
羅森(Nancy Rawson)坐在我對面,她是AFB的基礎研究主任,也是動物味覺與嗅覺專家。她自告奮勇發言,說貓多多少少有點「執着」,亦即牠們會獨鍾某一種食物。野貓多半不是吃老鼠就是吃小鳥,但並非兩種都吃。不過別擔心,因為鮪魚點心和禽肉拼盤之間最大的差別,只在於名稱和標籤上的圖片。「也許其中一種魚粉較多,另一種禽肉粉較多,」莫勒說:「但是風味可能不變。」
我們認為品嘗味道是對快感的追求,不過對動物王國中多數的動物,以及史前時代的人類來說,味覺的功能性大過於官能性。味覺和嗅覺一樣,是消化道的守門員,都在為可能具危害(苦、酸)的成分與理想(鹹、甜)的養分進行化學掃描。不久前,鯨生物學家克萊芬(Phillip Clapham)寄給我一張照片,說明少了守門員的生活會有什麼後果。和大多數性喜狼吞虎嚥的動物一樣,抹香鯨的味覺十分有限。那張黑白靜物照片拍攝的,是從抹香鯨胃裏找到的25種物品:大水瓶、杯子、牙膏軟管、濾網、垃圾桶、鞋子,還有裝飾用的雕像等,彷彿是《聖經》中被鯨吞入肚的約拿在鯨肚內大掃除。
食之無味
閒話少說,該來嘗嘗增味劑了。我拿起杯子湊近鼻子,聞不出什麼味道,沾了一點,液體在我的舌頭上打轉,五種味覺接收器完全沒反應。嘗起來就像是攙了怪東西的水,不算難喝,但有點奇怪,不像是食物的味道。
「可能就是那種奇怪的味道讓貓咪特別有感覺。」羅森說。或許肉類的味道成分中,有些是人類無法感知的。貓科動物對於焦磷酸鹽的熱愛,或許能為牠們洗刷挑食的惡名。「我們依據自己的喜好來挑選(寵物食品),」瑞德說:「要是牠們不捧場,我們就說牠們太挑嘴。」
焦磷酸鹽在貓嘴裏嘗起來是什麼味道,我們無從得知或想像。好比貓無法想像糖的味道一樣。貓嘗不出甜味,這和狗及其他雜食性動物不同。在野生環境中,貓的食物種類裏幾乎不含任何碳水化合物(包含單醣),所以根本沒有嘗出甜味的必要。貓若不是從未有過感知甜味的基因,就是在演化的路上把這種基因弄丟了。
反過來說,沒有味蕾的動物在吃東西時,難道全無樂趣,只不過在進行每天的例行公事?有沒有人觀察過,比如說蟒蛇在吃老鼠時,在牠們大腦裏的相同區域,會不會像人類一樣因體驗味覺的愉悅而發亮?瑞德對此並不清楚,「但是,在世界上某個角落,無疑有某位科學家正設法抓一條活生生的蟒蛇,把牠送進fMRI裏去做實驗。」
羅森指出,雖然蛇嘗不出味道,但牠們的嗅覺天賦異稟。牠們會伸出舌頭來蒐集揮發性分子,然後又縮回去,連結到嘴巴頂端的犁鼻器來解讀。對於喜歡的獵物氣味,蛇的辨別能力相當敏銳,敏銳到如果你把大鼠的臉皮剝下,像食人魔漢尼拔那樣,然後披在蛇不喜歡的獵物的嘴鼻上,蟒蛇也會試圖把牠吞掉。(幾年前,阿拉巴馬大學的蛇類消化專家西科爾(Stephen Secor)曾為國家地理頻道重演這一幕。他告訴我:「這招就像是對蛇下咒,我還可以讓蟒蛇連啤酒瓶也吞下去,只要把鼠頭放在瓶子上就行了。」)
人類胎兒在發育過程中也會生成犁鼻器,雖然沒人知道它有什麼功能(嬰兒成長後,犁鼻器會高度退化)。拿這種事情去問胎兒,跟去問蟒蛇一樣問不出什麼東西。羅森推測,人類祖先「從原生湯爬行出來時,需要感覺環境裏的化學成分,以便知道如何趨吉避凶」,因此有犁鼻器,但現在不需要所以退化了。
羅森對於「吃東西無滋無味」是什麼感覺很有概念,因為她曾與因化療損傷味覺接收器的癌症病人談過。這狀況遠比不舒服還嚴重。「你的身體會說:『這不是食物,是硬紙板!』而不讓你吞下去。不管你如何告訴大腦,一定要吃下去才能活命,但你的嘴巴就是堵住。這些人真的可能活活餓死。」羅森認識一位研究人員,他一直在實驗利用濃烈的風味來彌補失去的味覺。(風味主要是嗅覺。)味覺和嗅覺之間的關係如膠似漆,以至於我們在意識上察覺不出分別。食品科技專家有時會利用兩者間的協同效應,藉由添加草莓或香草(這些味道會讓我們聯想到甜味),讓人誤以為某食物比實際上要甜。雖然狡猾,卻不一定是壞事,因為這表示產品添加的糖分,分量可以較少。
增味劑取悅的是誰?
說到這點,讓我們再回頭看增味劑,以及寵物食品製造業為何愛死它們。有位AFB員工爆料:「客戶會說:『這是我的產品,我要在這裏、這裏和那裏偷工減料,你們要掩蓋所有罪行。』」這對狗食來說尤其可行,因為狗在選擇要吃什麼、吃起來有多起勁時,更多是依賴嗅覺而非味覺。(莫勒估計,以狗來說,聞香和嘗味的重要性,比例為70:30。以貓來說,比例則大約是50:50。)我們學到的教訓是:如果增味劑聞起來特別有吸引力,狗會立刻明顯的陷入狂熱,主人便認為這種狗食很讚。但實際上,可能只是聞起來很讚而已。
要找到能讓狗狂吃、又不引起主人「反胃」(套句麥卡錫的話)的氣味是難題。「屍胺會讓狗特別興奮,」羅森說:「或是腐胺。」但人類不會喜歡這類東西,它們是蛋白質分解時散發出來、有股臭味的化合物。當我得知狗對於爛到某種程度的腐肉沒興趣時,感到很驚訝。「狗什麼都吃」其實只是迷思。「大家都以為狗喜歡舊舊、髒髒、在土裏沾來沾去的東西。」莫勒之前這麼告訴我,他說但這僅限於某種程度,而且狗會這樣也是為了某種原因,他說:「剛剛開始腐敗的東西尚含有充分的營養價值。然而當有些東西已經真的遭細菌分解,大部分的營養價值就喪失了,只有別無選擇時,牠們才會吃它。」無論如何,寵物主人都不會想去聞聞看。
有些設計狗食的人則反其道而行,甚至走火入魔,他們量身訂做的味道是為了取悅人類,絲毫不顧狗會體驗到什麼。問題是,狗的鼻子比人的靈敏約1000倍。某種香味讓你我聯想起烤牛排,但對狗來說,可能就會濃烈到受不了而失去吸引力。
今天稍早前,我看過一個薄荷味狗零食的測試,以清潔牙齒的輔助食品為賣點。從化學上來說,薄荷和墨西哥辣椒差不多,與其說是某種風味,還不如說是刺激物。在狗零食上來說很罕見。製造商很明顯是在向飼主獻殷勤,企圖讓人看到薄荷就聯想到口腔衛生,藉此引誘消費者。別家競爭廠商同樣也利用口腔衛生的訴求來取悅飼主,不過是以視覺取勝:狗餅乾的形狀就像是牙刷。只有羅威喜歡薄荷味的狗零食,搞不好那就是牠嘔吐的原因。
有隻叫溫斯頓的狗正用鼻子在碗裏搜尋,在一堆褐色狗食裏,偶爾會有一些白色的肉塊,很多狗都會先把肉挑出來吃。肉塊就像是什錦乾果仁裏的M&M’s巧克力。麥卡錫印象很深刻:「那是狗食裏最美味可口的東西。」一位技術員提到,之前她自己試吃過,那些白色的肉塊是雞肉。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仿雞肉」。
聽到這些祕聞,我肯定露出註冊商標的驚訝表情,因為克蘭索插了一句:「如果妳打開的狗食聞起來香噴噴——」這位技術員聳了聳肩說:「而妳正好很餓……」
!doctype>新書介紹
書名:《深入最禁忌的消化道之旅》(Gulp:Adventures on the Alimentary Canal)
作者:瑪莉.羅曲(Mary Roach)
譯者:黃靜雅
出版社:天下文化
出版日期:2020年7月